5.
今天的天空,清澈的像是能夠看穿大氣層,直透太空的感覺。
是因為昨天晚上下過雨嗎?我忍不住搓了搓手臂,把長版厚棉運動外套的拉鍊拉到最高。街道兩旁的路樹只剩下枯黃的枝幹,上面覆著一層細細的霜,冬天在不知不覺中來到身旁,空氣也變得乾燥,衣服摩擦時不斷地發出啪啪啪的聲音。
距離學校大概兩個路口的那條路上,由於兩旁的房屋間隔比較寬,冷冽的風會從房子間的細縫,不斷地吹過來,感覺比剛才還要更冷一些。明明剛才應該可以繞到別條路的,為什麼堅持要往這裡走?
或許,就像峯岸那傢伙說的,喜歡,是一條明知道會痛苦,卻還不得不咬緊牙關往前走的路。
我深呼吸,吐出一口白煙。
或許,只是期望著能夠在這裡,再一次遇見橫山。
我這麼想著的時候,背後響起喀拉喀拉的自行車聲。是橫山嗎?我緊張得手心冒汗,卻完全不敢轉過頭去確認。我幾乎要忘記自己有多久沒有看見她,三天,還是五天?
然後那台自行車頭也不回地從我身旁穿過。
是黑色的自行車。
所以,今天還是無法遇到嗎?我頹喪地低下頭。從那一天之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橫山。不管是在社團時間,還是學校裡。我時常一個人待在天台,在橫山之前坐過的那個位置上,似乎這樣就稍微能夠感覺到她的內心,跟她更接近一些。
我閉著眼睛,想像著她那天的悲傷。
橫山像是真的消失在那天的夕陽裡。我時常這麼想,然後懊悔著。如果那個時候能夠拉住她就好了,如果那個時候,能夠堅持住,陪在她身旁就好了。這樣橫山她,就不會消失了吧。
現在,橫山她到底在哪裡?
「指原前輩。」
有人輕輕地喊我的名字,我愕然地轉過頭,覺得自己的眼睛似乎又開始發燙。
指原利乃,你還真不是個普通的愛哭鬼!
「早安。」
橫山騎著那台白色自行車,緩緩地朝我的方向前進,一如往常地微笑著。她穿著冬季的制服,外面還加了件深色的羊毛大衣,白色的手工圍巾,黑色長髮像我第一次遇見她的時候那樣,簡單地束了起來,髮尾微微燙捲,看起來比之前更加恬靜柔美。
我只能看著她,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今天是準決賽,前輩一定很緊張吧。」
「我沒有什麼好緊張的啊,我只是個候補而已。」
「不是這樣子的。」橫山溫柔地看著我。「在球隊裡,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位置,沒有誰比誰更好,只是誰比誰更適合在什麼情況上場而已。」
我手足無措地避開她過於柔和的眼神。我覺得自己現在的臉一定很紅吧,光是被橫山這麼望著,我就覺得自己快要不能呼吸。
「橫山。」我長長地吐了口氣,低下頭盯著自己的鞋尖。「那個,妳,心情好點了嗎?」
「嗯。」
橫山毫不考慮地回答。我驚訝地抬起頭,疑惑地眨了眨眼。我還記得那天橫山的眼淚,是以什麼樣的弧度劃過臉頰,然後落到地面上的。那一幕,就像嵌進我的腦裡一樣,每天不同地重複播放著。
那時候橫山的憂傷,像不斷滴落的雨水般滿溢成海,連她自己也沒有發覺。
「真的嗎?」我猶豫地問著。「其實,妳不用為了讓我放心而說這些逞強的話。」
「其實那天,真的很謝謝前輩,只是到現在才終於有機會好好道謝。」可是現在的橫山,卻能夠這樣地笑著,明亮的眼睛裡乾淨得,像是清朗的夜空。她凝視著我的雙眼,微微地笑著。「我自己也好好思考過,一直想著過去也不是辦法啊。就像我騎自行車如果只顧著往後看,卻不肯去看著前方的道路,那不就永遠無法前進了嗎?所以,前輩請放心,我真的沒問題了。」
「嗯。」
看著她這樣的笑容,我的心情似乎也被感染,忍不住晴朗起來。「從以前我就一直很想問妳,這樣騎車不累嗎?其實妳不用配合我也沒有關係,特地騎這麼慢,很辛苦吧?」
「不會啊。」橫山難得地,調皮地對我眨了眨眼。「我可是很擅長騎自行車的喔,就算放手騎車也沒問題的。」
然後她就真的放開雙手,只靠著身體維持平衡,有些搖搖晃晃地前進著。
「等等!這樣很危險啊。」
昨天下過雨,柏油路面上還有些潮濕。橫山似乎忘記這點,她兩手平舉,維持著身體的平衡,輕輕地踩著踏板前進。然後下一秒,她的前輪卻突然向左滑去,自行車失去重心劇烈地搖晃著,往右側傾斜。
我從來都不知道自己的身體可以這麼敏捷,在我還想著要保護橫山的時候,自己已經用比U17日本代表隊守門員秋元才加撲球還要快的速度往前衝過去,把橫山抱在懷裡,兩個人一起摔在地上。
「橫山,妳沒事吧?」
「我沒事。」橫山靠在我胸前,微微仰起頭看著我。對於這麼喜歡著橫山的我,這樣的視線和姿勢,簡直就像是夢一樣。我伸手摀著自己的臉,不行,心臟好像快要跳出來了。
然後橫山她突然握住我的手腕。「前輩,你的手受傷了!」
先落地的右手掌似乎有點刺痛,可是我完全無法感覺到。因為橫山她捉著我的手,用隨身攜帶的水瓶裡的水,仔細地清洗著手掌上的擦傷,再小心翼翼地貼上OK繃。我覺得整個世界似乎整剩下橫山身上的味道,淡淡的,像是她恬靜的笑容,在不注意的時候,就佔滿了整個胸腔。
讓我的世界滿滿的,就只剩下橫山由依而已。
如果可以一直這樣下去就好了,我望著橫山,她的髮絲輕輕地劃過我的臉頰。這麼想著的我,是不是太貪心了?
「好了,可是只是簡單的包紮而已,等一下前輩還是要記得擦藥。」
然後橫山她抬起頭,對上我的眼睛。
我從來沒有這麼直接地,看著橫山的雙眼,感覺像是一個巨大的漩渦,不停地把我吸了進去。明明這個時候,我應該先要移開視線才對吧,可是,為什麼我完全沒有辦法控制自己的目光。
「前、前輩。」
橫山突然放開我的手,白皙的臉頰也微微泛紅。「我、我去牽車。」
我看著橫山慌慌張張的背影,忍不住輕輕地嘆了口氣。雙手還留著橫山的溫度,這麼一想,就連我自己都開始慌亂起來。橫山會不會覺得我很唐突?橫山會不會覺得我是個變態?橫山會不會因為這樣而討厭我?
我反覆地想著這些問題,覺得自己就快要崩潰了。
完全沒有勇氣去看橫山的表情,右手掌上貼著OK繃的傷口隱約發燙著,可是一點疼痛感也沒有。我不經意地摸摸OK繃的帶著透氣小孔的光滑面。只是因為這是橫山剛才替我貼上的,啊,這樣子我不就真的跟變態沒有什麼兩樣嗎?
我為自己再次回到自我厭惡螺旋中而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指原前輩。」橫山在那之後都沒有騎車,她牽著車,和我並肩走著。白色巴士就停在學校大門旁,車上已經稀稀落落地坐著幾個隊員,車門旁邊圍著一群女孩子,嘰嘰喳喳地吵嚷著。
然後橫山突然停住腳步,從書包裡翻出一個小小的袋子。「這是我前幾天去神社求的,希望你們今天可以旗開得勝。」
那是一個做工非常精細,綁著橘色絲線的白色御守。
「那麼,我先去停車,待會車上見。」橫山彎著眼對我笑,牽著車子,往校內停車場的方向走去。
我只能看著她的背影,手裡輕輕地握著那個御守,完全不敢用力,怕一不小心就會碰壞了。明明是冬天,可是從手掌散發出來的熱度居然這麼驚人,胸口也滾燙著,咚咚咚地撞擊著。
如果有人因為太過幸福而死掉的話,一定是像現在的我這個樣子吧。
「指原,你幹嘛站在門口發呆?」
明明就是要去比賽,峯岸那傢伙還是硬要在脖子上戴著一個紅色的大耳機,非常裝模作樣地撥了撥頭髮。「該不會是在演望橫山石吧?」
我看著他無奈地翻了個白眼。其實你還真說對了。「你怎麼這麼晚才來?」
「喔。」峯岸兩手插在口袋裡,無奈地回答。「因為剛上幼稚園的妹妹一直哭著不去上學,我也沒有辦法啊。」他這麼說的時候,旁邊的女孩子小聲地尖叫著,說著小涼前輩好溫柔啊這樣的話。對於這些只看得見表象的女孩子們,我只能無奈地垮下肩膀。
「完全看不出來你是會照顧妹妹的那種人。」
「喂喂!指原你這傢伙,還不快上車。」
「好啦好啦,不要推了啦。」
今天比賽的地點在千葉的市原臨海競技場,對手是大阪的強豪學校,關西大學第一中學,去年的亞軍,在準決賽時,敗給連續兩年冠軍的青森山田。坐在巴士最後一排,正在閉目養神的高橋前輩看起來似乎很緊張,臉部的線條也格外僵硬。
畢竟是高中生涯的最後一場比賽。如果,能夠贏就好了,我輕輕地握著那個御守。
「啊,指原你也有一個啊。」
「什麼叫也?」我瞪了峯岸一眼,然後壓低聲響。「而且你一定要坐在那兩個人前面嗎?」
「沒辦法啊。」峯岸也跟著降低音量。「因為經理都會坐前面的嘛,難道你不想坐在橫山後面嗎?」
雖然想,可是,不覺得後面那兩個傢伙實在是太噁心了嗎?我這麼想,卻努力地讓自己不說出口。
佐江,你喜歡我嗎?由紀,我只是普通喜歡妳。為什麼我這麼喜歡你,佐江只是普通呢?因為我怕我太喜歡妳的話,有一天會因為喜歡到受不了而死掉的。這麼沒有意義又愚蠢的對話是怎麼回事?我深切地認為情侶間的肉麻對話真的應該被列為犯罪的一種才對。
而且,為什麼後面的宮澤一點緊張感也沒有!
「喂,你剛才說也到底是怎麼回事?」
「就是這個啊。」峯岸從口袋裡拿出一個相同的白色御守,笑嘻嘻地看著我。「剛才橫山給我的,聽說是她去神社替隊上的大家求的,真是個好孩子啊。」
我覺得自己好像從阿爾卑斯山的山頂被人踹下去。
「我也有喔。」柏木那女人抓著椅背站起來,興致盎然地湊了一腳。
「為什麼連妳也有?妳又不是球員?而且身為經理又是前輩的妳為什麼讓橫山一個人去點名啊!」
「因為…」柏木無辜地眨著那雙漂亮的大眼睛,還順手把她那美麗的長髮都撥到身後,露出白皙的頸子,和上面一點一點的吻痕。「因為我昨天很晚睡,早上精神有點不好,所以由依說要幫我點名。」
「有什麼關係!又不是妳要比賽!而且明知道有比賽,幹嘛不早點睡!」
柏木又無辜地眨了眨眼。「我替你們興奮得睡不著覺。」
騙人的吧,柏木由紀妳這惡劣的女人。「宮澤你這傢伙不管管她嗎!」
「那個…」足球隊主將不知道為什麼紅著臉,輕輕地咳了兩聲。「由紀真是太可愛了。連沒有睡飽,眼睛紅紅的樣子也這麼可愛。」
你瞎了嗎!!!就是有你這種人,才會有柏木由紀這麼惡劣的女人!宮澤佐江你這個罪魁禍首!我忿忿地想著,然後還是乖巧地坐回位子上。這時候橫山剛好也點完名,回到座位上,她溫柔地偏著頭對我微笑,然後坐了下來。
我只覺得自己的胸口似乎又開始痛著。自從認識橫山之後,我就有種自己是不是得了心臟病的錯覺,光是看著她,就會忍不住疼痛起來。我看著窗戶,玻璃倒影上映著橫山美麗的側臉。我只能夠傻傻地凝視著,伸手摸著右手腕上的OK繃。
我真的,好喜歡橫山,喜歡到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的地步。
喜歡到只要想著她,胸口就開始溫暖起來。喜歡到只要能夠感覺到她在身旁,就覺得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喜歡到連對她說喜歡,都覺得這個詞膚淺得像是侮辱了自己的心意。
我想,我是得了一種叫做橫山由依的病吧。
「前輩,你還好吧?」身旁的橫山偏著頭看我,疑惑地眨了眨眼。「不舒服嗎?」
「沒、沒事。」我坐在場邊的長凳上,懊惱地低下頭。居然在比賽的時候恍神了,雖然只是候補球員,可是也太丟臉了吧。這個時候,峯岸正好從左邊線切入,外腳背傳球,越過敵隊後衛岡澤,把球傳到禁區裡的宮澤腳下。
然後宮澤起腳,射門。
那是一記力道非常強的外腳背射門,可是敵隊後衛小谷卻撲上前,用頭槌改變了球的方向。原本應該從右側斜線插入的球被他撞歪,改變方向,打到上方的門楣反彈,落在球門線前,被守門員緊緊地抱在懷裡。「不要在意!回防!」中場的高橋對著宮澤和峯岸這麼大吼著。
然後,哨音響起,上半場結束,我們以一分之差落後關西第一。
「辛苦了。」我和橫山、柏木還有幾個候補球員拿著毛巾和礦泉水,迎了上去。
「那個前鋒小島太刁鑽了,真是難盯。」平嶋前輩懊惱地抱怨著。
「沒辦法,畢竟是上屆的MVP嘛。」秋元灌了一口水。「還有中場的雙久保,拼命往禁區吊球,替小島製造不少射門的機會。高城你的防線不要再壓上去,以免拉大回防的時間差。」
戰況似乎非常膠著的樣子,連宮澤和秋元的臉上都現出疲態。我把礦泉水遞給峯岸,他看起來也對比賽的狀況感到非常焦急的樣子,眉頭微微皺著。
「小悠。」高橋前輩頭上蓋著毛巾,一臉嚴肅地指著戰術板上,寫著大島名字的磁鐵。「你是影鋒,必須負責串起前腰和中鋒的攻擊,不要只是往前衝而已,注意一下佐江和小涼的位置。你一個人沒有辦法突破敵隊的後衛小谷,盡量傳球,不要讓球有被截走的機會。」
「喔。」大島似乎有些不服氣地應了聲。
「就像才加說的,後衛要穩住自己的位置,不要受敵人影響,不要把防線壓上去,把握住我們自己的半場,確實地把球搶下來,爭取更長的控球時間。」然後高橋前輩突然轉過頭,面無表情地看著我的眼睛。
「指原,下半場,你替平嶋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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