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前,某個暮秋偏涼夜晚,山河大地在月光的遍照下宛如白晝明亮。忽而谷裡颳起一陣清風,振動竹林搖晃,發出戀人耳語般沙沙聲響。吹落的枯葉飄下水心,點破了溪面的月照映影。
銀月高掛星空的時分,秋夜的柔媚寒陰之氣化起,溫柔的伸向深眠中的萬生萬物。於是,這千萬歲月的大地復歸於原始深寂。
當遠方灰暗一片的林間孤雁振翅而起,劃破混沌天地本有的沈睡,她和她所愛的男人自竹林奔出!她的手緊緊地,緊緊地,抓著男人寬大手掌,一手懷抱匆匆收拾的細軟。
萬籟俱靜,只聞深山二人足聲跫然。
赤足急踏在溪邊的石礫,女子的心快促又不規則地跳動著。仰頭看著前方不發一言的男人,又給忐忑不安的內心帶來些安慰。男人的汗珠滑過鼻樑,滑過雄渾的下巴,斜飛滴落在地上,好似天地為這對戀人處境所流下的淚珠。
「其實不願這樣的,阿爸!」僅管對養育十多年的父母感到愧咎,她仍追隨他走了。逃亡的現時,內心卻無決定離開時的舒坦,反而一而再,再而三的受到良知煎熬,熬啊熬的,化作濃濃的苦水服下。即使心底再不忍,也只能咬著牙以更快的腳步前行。
「或許,阿爸會原諒我?」
「或許,他們還沒發現我不見了?」
「或許現在回頭還來得及?」
腦海轉瞬所萌生的念頭,剎時間又被另一個念頭推翻。感受失望難耐,感到蒼茫天地,只剩男人獨與她共生共亡,只剩下他了!
她想,無庸置疑,他是深愛著她的,所以才願帶著身為童養媳的她逃離那個小丈夫的家。否則,大可以另娶其他女子,不必為了自己蹉跎光陰。想到這,原先灰暗的心靈一時間點上一盞光亮。腦中畫起藍圖,期待未來有個與他一起的家,二個人相依相偎,膝下兒女的過完餘生。意念至此,懷中包袱攬得更緊,似保護胎兒般謹慎。
時光是個很奇妙的東西。先前走向他所藏身的倉庫旁,那段平日習慣不已的路程,竟延伸到一世一紀的漫長,路,如同有了生命的蛇似移動;但,走出故村的每一步,回頭一看,那些點滴過去又似鳶鳥咻—地一聲穿越天際,影子都抓不著就不見了。曾走過的一切,像被大雪掩蓋,全然沒了蹤跡。
男人緊抿著唇,肅嚴的向前走去。離天亮沒多少時間了,她暸解他的焦急,此刻腳踝卻不安分地傳來一陣一陣抽痛,好像這並非自己的腳,而是從身軀長出多餘的腐肉。痛楚漸由神經爬上小腿,接著大腿,不禁沈著氣閉上眼,一跛一跛地移動。男人似乎沒發現她所捱受的痛苦,猶然把精力花在夜半的廣大山林裡四處找尋出路。
冷汗始自毛細孔滲出,痛到實在隱忍不住:「阿樹……可不可以休息一下。」面色赧然,她是以幾近哀求的口吻呼喚他。選擇身旁一塊石頭棲身,她低下頭喘口氣,上方是星星布滿的山林天空。
過了一會男人才意識到身旁的人不見了:「怎麼了嗎?」口語試圖溫和,卻藏不住其中的焦躁不安。
「沒什麼,我腿痛。休息會就沒事了!」她這樣說,可心底卻不確定走不走得完接下來的路程。
男人安靜地俯下身,懷抱眼前坐著的她。那是個漫長的溫柔的擁抱,使人在當中獲得救贖與安慰,安慰到令強忍悲傷的人不由自主地流下淚來。心靈的最深處被觸及,她吸了吸鼻子,閉上眼,鼻嗅記憶裡熟悉的味道。
方才總是擔心「如果被抓到,會有什麼下場?」;「如果離開故鄉,卻無法生存該怎麼辦?」;「會不會,之後他不再愛我了?」手臂環繞他的身軀,她知道,這個擁抱給予了所有問題解答,她不再害怕。
沈浸在那股安心的氛圍,男人無言擁抱許久都未鬆手。她率先打破沈默,深知不可以在此擔擱下去。「我喝個水,你等我!」一跛一跛地走向溪邊,轉身時,臉上依然掛著幸福的笑容。腳,似乎也沒先前那麼痛了。
望見水心映出一輪明月,冷冷的空氣伸入體腔,沈溺於快樂的她卻有種暖意無盡湧起,底下光滑石塊磨擦腳掌。笨拙而緩慢地俯下身,以手掬起一斛月光。嘩啦!嬌小的身軀向前一倒,頭部就這樣陷進水裡。
「我摔倒了!」吸入溪水那秒她心想。
然而事實並非如此,後方有個身影推倒了她!
溪水寒涼,飲了數口便通體發顫。她不斷地掙扎,努力使自己的頭高出水面。
男人似乎決定要讓她永遠沈在溪裡。還來不及看清那人的面孔,甚至無法思考,只能憑著身為動物的求生本能。
「是誰?」驚恐地想。慌亂之中,一個熟悉的聲音說著:「招弟!原諒我!我馬上隨妳去。」頓時感覺心被人血淋淋地挖出,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被埋在水中甚至無法與他對話。一句「為什麼?」化作水泡波波地浮出水面。
男人歇欺底里地吼叫:「逃不了了……我們逃不了了!…就在這結束吧!」每字每句都打進她心坎,以為如此便可以說服她就死。男人一面招魂般重覆呼叫,一面以顫抖的手死命地將她壓進水中。因為自己看不到未來,就以這樣方式決定另一個人的未來。可他不知一件事。
「嗚……波…嗚……哇哇…」,愈渴望呼吸,男人愈把她頭壓入水中。左右搖晃的頭顱,試圖從這雙曾摯愛過她的手中脫出。男人手指深陷,揪住她的髮,死命地往水中更深更黑處扯去。她痛!
「先前那個擁抱!」她哭了,在水中睜開眼哭了。來不及告訴他啊!來不及告訴!我有了他的孩子!
鼻酸,卻又不知是因鼻腔衝入的溪水,還是因悲哀造成。
搖著頭,溪水下起了波瀾,白花花的水泡群起。腳掌嵌進底下石塊堆,原本黑暗不清的底層細砂讓漩渦捲起,嗆傷了喉嚨,此刻同時承受被愛人背叛的痛苦,以及被奪去氧氣的痛苦。
時空慢了下來,以慢動作播放:水平面上的他,肅殺怒目其力大似修羅,眼神似霜如劍,唯一傳達的意念就是殺;水面下的她,五官皺曲,可一張嘴無盡地在水液裡搜遍流失的氧氣,似無垠眾生哀嚎。上是地獄,下也地獄。
「咕……嗚…」奮力地掙扎。激起數以萬計的魚兒才能湧起的水花,極限的苦痛下,人竟能激發如斯巨大的力量,但顯然,男人的臂力仍壓制下她。
她,不再扭曲的沈靜好一陣,男人急慌地鬆開手,手下的身軀便往下沈淪。時間在女子的臉上凝結,宛似斷線儡偶的身軀翻過身來,呆滯眼神望著水面上,他的面容。望見臉龐外周圍俱暗,男人臉孔也逐漸消逝目前,弄不清正在消失的是自己,還是他。先是一膚一髮蝕入黑暗,其次他的眉眼,他的口,挺立的鼻,他的面容最後只餘印堂的那小片,而後消失在她的眼底。眼睛失去感知外界的能力,徒留兩顆白琉璃。
恍恍忽忽間,感到一片冰冷又潮濕的黑暗,然而這只是種感受。據說人在瀕臨死亡之際,就像破損的沙漏,會逐漸喪失掉嗅覺、觸覺、味覺、視覺最後是聽覺。此時此刻,仍可聽見大地的低息。冥冥之中,無垠宇宙深處以一條細微的如螻蟻的規律牽引著水面下渺小女子,或許是憐憫那未出口的秘密。
更或許,他剎時心軟,停止動作,反伸出手欲將她自水中拔起。
身為人的意識溶解,她已不再是她,彷彿化成一個沒有實際形體的圓,身處於無邊無界無死無生無情無欲的空寂中,身處於絕對遼廣絕無僅有的「無」裡。在那裡,沒有古往今來,沒有天上人間,沒有愛恨嗔痴,但靈魂無法確知忽茫意識究竟散落何方。當男人伸出手,復把她從水中拉起時,太陽正在山的那頭逐漸昇起,趨走了帶來悲劇的黑夜。也在同時,意識到盡頭那道出口。她在水底望見一點小小的光,就在浮出水面以前。
忽然,有雙手晃動地伸入水中,硬生生地將她自原先快適應的地方迅速拔起,她像魚兒被人從水中抽起似再一次感受被剝奪的劇烈痛苦。視覺尚未恢復,可一直聽到水流聲,和一些細碎的人聲。
「我還活著!」她意識過來,開始努力地大口呼吸。「呼~呼~」眼睛仍舊張不開,可她感受光,她知她還活著,還感受到屬於自己的一分脈搏,心臟活生生的跳動,重覆而清楚。那巨大的雙手輕托住她,傳達來平靜的體溫。她大口呼吸。
待可以稍稍張開眼縫時,那是。
五十年前男人拉起的,只是一具冷冰的屍體。他抱著她,雖然意料之中,但他仍無聲的哭了。
自己已不在溪邊,而是在一個陌生房間裡,是間浴間。裡頭一切的一切,都是如此地誇張而巨大。當意會自己是自一畦水盆中撈起,她驚扼地發出聲音來。
「是個可愛的女娃」托著她的手說。原來不知不覺當中,她的靈魂已被拋生到一個水中生產的嬰兒軀體中。助產婦將她送出,望見一個瘦小的蒼白的女人。那是……。
她今生的母親。哇!驚畏地哭了,大叫。女人將她托著,懷抱著她,一如所有母親。
在場的所有人似乎理所當然地看著她的啼哭,高興的說:「哭聲這麼大,是個健康的孩子。」說不出話,可是她以啼哭表達自己糾糾纏纏的思緒,因為憶起那名弒殺自己的戀人,憶起她曾經懷過的,那名未來得及出世的孩子,一股椎心刺骨的傷痛如火場竄出,爬滿此生弱小的心臟,蝕去她的理智。哭聲漸加劇烈而悽慘,聲音迴盪在整個浴間許久不已,直到抽抽慉慉。
「哇……哇……。」她搖動小小的頭顱,因為她不能說,我的孩子!
當助產婦替她清洗,端詳手中的這名嬰兒一眼,腦海忽而一瞬閃過一個悲傷哭泣的女子身形。雖驚訝,可專業素養使她忽略那個念頭,微笑地看著這名剛降生世上,哭到赤面宏聲的娃兒。
哭到筋疲力盡,哭到聲嘶力竭,雖然體內古老靈魂遭離生死苦痛,可她現時卻只是初生的幼小嬰兒。即便再如何努力哭喊,也不會有人聽見白淨身形裡更深層的聲音。感到意識漸弱,意識漸弱。慢慢地,慢慢地,張大的嘴快合上,這名嬰兒不再有能力掙扎,也將不再苦痛,滑陷入如流沙般沈睡無法爬出。在意念如碟帶影像消磁前,依依不捨地倒帶重覆留戀那個掛著月亮的夜晚、那個深愛的人、那雙手……。
也許,她不會再看錯人了,這輩子。
五十年後的今日,一對擁抱的戀人骨骸在早已枯竭的溪水旁草叢被挖掘。
~感謝文友小望取名標題,感謝文友bao的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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