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頭靠在桌上,一付很無聊似的,把玩著手上的小方盒。
那是個很精緻的深藍色的小方盒,上頭繫著淺灰的緞帶,稍稍的褪色可以看出,那盒子經歷過了好一段時光。
深深地吐口氣,慢慢,將手臂舒展開,伸了個懶腰。後方牆上,還掛著今早借回來的婚紗。映在牆上的影子,模糊糊的。「沒想到這樣的自己,終於還是要結婚了?」她想,嘴角微微上揚,但近日累壞的她,笑得有些力不從心。餘光看到桌上方才的那只方盒,裡頭裝得並非是他送的結婚戒指。然而她卻望得出神,像陷進了迷霧般,思緒漫無目的的飄盪著。
有時她想,人生難道就是這般乏而無味,如同沖泡了三四番後的茶葉,淡然地沒有任何感受?即便回憶過往多麼強烈,在心底多麼地絞纏,現在回想起來,卻彷彿是電視連續劇的感受。就算自己當時哭得多麼傷心,現在卻只感到莫名天真愚蠢。每個人的心中,都有段故事,佔據著腦沿的某個角落。
垂下的領帶,有個尖瘦的下巴,眼前是自己高中時代昏黃的書桌。那是……自己和媽媽請來的家教,啊!那時的sin、cos、AAS現在全都忘了……。「這樣…再這樣,妳懂了嗎?」當時的男家教一貫耐性地教導她。
剛升上高三的夏天,她再度因為數學不及格,被留在學校暑修。「其實很苦悶的」她想。不知不覺冒出的痘痘,害羞而缺乏朋友的學校生活,沒有社團,沒有聯誼,就連學業也不太出色。她伏在門上,偷聽客廳爸媽交談,手上還拿著看到一半的小說。
她聽到歎氣聲……「我說過了,這孩子總是心不在焉的。」媽媽的聲音。
「全部!……只有國文和歷史是及格的」爸爸正用手拍桌面。「她都不讀書嗎?我夠忙了,為什麼她還不爭氣點?」拍桌面的聲響又大了些,她不禁發抖起來,「我也沒辦法」的在心中辯解。
「我去跟她聊聊」爸要來了!她嚇了一大跳。但,隨後又安靜了下來,仔細聽到媽媽唏唏蘇囌地說了什麼。「妳就是這樣寵她,才讓她如此懶散。」爸爸嘴裡這麼抱怨,聲量的確小了點,腦海中媽媽正拉著爸爸的手,讓他冷靜坐下。本以為這件事便這麼不了了之。兩天後,家裡來了位男家教。
望著他,像小孩偷穿了大人的衣服,那是名大三的地理系的學生,頭髮短而俐落。後來才知道,他穿的襯衫是借來的,平時只穿T恤、牛仔褲。他說,這是他第一次家教。他說,他在家裡排行老大,有一個弟弟,二個妹妹。(這讓獨生女的她很羨慕)。他說,大學很自由,你可以蹺課到陽明山上去看台北盆地的錯落,或是騎著打工很久的野狼到淡水望落日緩緩西沈。
瞧著他聊平常生活的樣子,她托著頭,望得出神了。感到自己狹小的房間,彷若被開了扇出口,外頭就是廣闊的世界。
那天晚上浴室裡,水氣氤氳圍繞,以手拭去鏡面上霧氣,化成水珠急促落下。貼近著看啊,裡頭映照的自己真的太陌生了。為什麼這麼平凡?回想小時候,大家都稱她是個可愛的孩子,那回憶美好地不似真實。或者,大家所說的都是客套,自始自終,自己就不是個漂亮的女孩。啊!粉刺!她以手指摳弄鼻頭,擠啊擠的,望著白鏡中的自己痛疼表情,卻有種滿足的成就感。將還滴著水珠的頭髮往耳後塞,催眠自己也許長得還不差,只是頭髮短了點,鼻子扁了些,托住腮幫子的手,於剛洗完澡的臉頰輕輕滑動,凝視於霧氣迷濛中的鏡中的倒影。
不得不承認,她戀愛了。然而這或許也不是真正的戀愛,畢竟,她根本沒談過戀愛。有的只有國中小時,一些若有似無的傳聞,關於戀愛這件事,來源頂多是租書店裡的羅曼史小說,或是好友之間私下交換的秘密。她在心中想著,油然起一股甜甜的,酸酸的感受,又有些癢癢的,如同有雙看不見的手正拿著羽毛搔弄著她的心胸。她瞇上眼,浮出模模糊的人形,她知道那是誰。那是種幸福的滋味。
自此,她便開始期待每週一次的家教課。當然,她並不是真心想學好數學。戀愛的人都是瘋子,愛上了便投身進去,掏心掏肺的想把自身一切挖空,去滋養另一個人、成全另一段生命的完成。另一方面,戀愛的人都是傻子,你沒看見你擁抱他的時候,心口正淌著血嗎?偶爾所謂的愛,不過是盲目的痴給,愛到了,就逃不掉的牢寵。她想念起他,在他沒來的日子裡,她有好多好多的話想和他說:
「你知道嗎?文老師她換了一個新的髮型,髮尾有點捲捲的,很可愛。」
「你知道嗎?巷子口的茶花開了。」
「 我未來想去法國學畫畫,就像我表姊一樣。」她想著,尋找所有所有的話題,而後在心中反覆演練他的反應。現在回頭反問自己為何那時對他這樣地痴迷,也找不著答案。令她難惱的是,他從不知道她在想什麼。也許他知道,只是故意不給她回應;也許,是自己太害羞,表現得不夠明顯深刻;也或許,他們兩個中間隔了什麼,是道透明的牆,硬生生的各在天涯一方。
「妳看,這一題只要把這個數字代進去,就可以求出來了。」他說,手中的鉛筆畫動,眼光盯著今早不及格的數學試卷。
「啊?」她問,實際上看著他皺曲的眉毛。然後,他吁了口氣。
「妳要專心點啊!知不知道?你爸爸媽媽請我來教妳,就是希望妳能考上一所好大學。」他說,如同兄長般的口氣。一如往常熟悉而難過。
「嗯嗯……,我知道哇!」氣氛沈悶起來,她輕輕低下頭,餘光撇見他身上的領帶歪了。這才發現他似乎少了什麼。
於是隔天放學,她去了趟西服店。
一開始,站在店門口探啊探的,一直不敢踏進去。走過身旁的路人似乎全都看穿了她的意圖,這令她很不自在。然而最後,還是鼓起勇氣走進去。
「呃……請問……」她說。坐在櫃台前的中年老板,手指托了下眼鏡,朝她看了一眼。
「請問…有賣領帶夾嗎?」
「領帶夾?」
「對,領帶夾。」
老板帶她走到一個小櫃子前,拉開其中的一格,裡頭盡是各式各樣精緻的領帶夾。有的上面鑲了閃耀的碎鑽;有的上面鏤刻著哥德字體,或是多色寶石的鉑金夾……。但她一眼就中意那只領帶夾:一只純銀的領帶夾,簡單的光澤,單一的圓型裝飾。可她就是好喜歡那只領帶夾,因為那很像他的感覺,以致於她眨也不眨的就把三個星期的零用錢投資下去。踏出西服店門口時,臉上藏也藏不住滿足,夏天的日頭也化得璀璨。
心中默默念:「你可知道我很喜歡你」,「喜歡」,「如同汽水快炸開來的喜歡!!!」也許她再也不用猜測他的心意,因為他也喜歡她;也許會他因為發現她的苦惱而感到內疚;也許他可以不只當她的家教;也不用在夜裡翻來覆去的想他,也許……
她失望了。
她看見他,以及他的.女.朋.友。
很難受,非常難受,至少在撞見的當下是如此的。烏雲密布的下午,好像就要下雨的天氣,她背著書包盡力的跑著。皮鞋踏在溫濕的柏油路上,制服因汗水緊緊黏貼她的後背。她喘氣,喘氣。不知為何心跳的這樣快,是因奔跑嗎?還是因為失望?頓時間大腦塞進如潮水般的思緒。
我喜歡。他有。家教。大學。夏天。陽光。痘痘。變漂亮。我喜歡。他有。家教。大學。夏天。陽光。痘痘。失戀。變漂亮。我喜歡。他有。單相思。家教。大學。夏天。陽光。痘痘。變漂亮。一廂情願。
她蹲在地上,手摀著耳朵低著頭,強忍著快掉下來的眼淚。笑啊!快笑啊!從頭到尾,自始自終,都只是自己一廂情願。哈哈!哈哈!哈哈!對啊!怎麼可能,他從沒說過喜歡我。他對我的好,只是大哥哥對妹妹一般,不然,誰會喜歡一個又笨,長得普通,個性又陰沈的女孩子呢?這世界沒有人喜歡我,我永遠都會孤獨一個人。沒有人喜歡我了,永遠。
後來,那時的自己怎麼了呢?那時的自己,後來似乎生了一場大病,一場差點起不來的病。每天早上對著鏡子中的自己就想哭,深深發現原來情歌比刀片更傷人,感覺自己碎成碎片散落一地。想拾起,卻驚愕被摧毀的自尊是很難再拼湊的。
後來家教沒有再來,後來,那年聯考數學只考了18分。
後來,後來,後來的後來,現在。
「要結婚了!」手指觸摸著盒上的絲帶,終究還是無法將它扔掉。僅管之後認識了一些的男孩,談過幾場戀愛。記憶偶爾仍不受控制地供吐出某些片段。心口那,仍有點暖溫的感受。她以臉頰輕輕的貼近方盒的表面,疑問著此刻回憶過往是幹什麼呢?
盒子,她是不會拆開的。當然別人,也永永遠遠的拆不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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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2/7入嚴選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