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好久好久以前的那年。那年,我應該十七,不可一世桀傲不馴。那年,哪個不是堅持年少要輕狂、捍衛不輕狂枉少年?其實,「年少輕狂」在那年,還是屬於「罪惡」等級,也就是編列在「不良少年」的那邊。那年,應該是溽暑的夜晚,高一的暑假,漫長的假期百般無聊,不可能夜夜與書本相消磨。十七歲的莫名衝動與無名火氣總是奇怪的在身體某處交錯卻又無出口宣洩,攪得人心猿意馬蠢蠢欲動;父母惱人的叨唸聲如雷轟頂像極那年還有的蒸氣火車,呼呼咂咂的成天響個不停歇,吵得人心浮氣躁怒火中燒……溜出家門時候,遠遠的還聽見老媽已經連續一小時的嘮叨聲。丟了個小石頭,把隔壁鄰居兼死黨阿德也一起「溜」出來。台中,自由路上,夜要深了,路上的車輛行人明顯少了,兩旁店家相繼拉下鐵捲門,「嘩啦啦」有節奏感卻散漫著滯悶的生鏽氣味,手上那支不知幾時撿起的木棍,畫在已經關門的店家鐵捲門上,不規則的刺耳聲響,在仲夏夜的夜晚,雖然涼風徐徐,卻仍然隱藏著空氣間的鬱悶與燠熱,身上沒有錢,心裡沒有目的,純粹就是家裡太熱、太悶,太吵,兩人都沒多說話,漫不經心閑晃著,一路走到中正路口。
「她」穿著一身綠上衣黑百褶裙制服,揹著大書包,直挺挺的站在公車站牌邊。個子不高,頭髮很短(不過,那時候我們稱的尼姑學校,本來就是頭髮最短的。),好奇心排第二,挑逗心才是第一,懷疑這樣優的女學生怎會在這樣晚的夜還逗留未歸…她有張很乾淨的臉,一邊靠近的時候,我注意的是她的臉,那張沒有表情的臉,在不算暗還有點灰亮的路燈邊,她的臉是蒼白與茫然。怎會有這樣一張說不清楚情緒於滿臉的臉?慫恿阿德,跟著她上了公車,心想最多不過兩站下車,不過就在市區裡。我想知道她住哪裡,想像電影裡的俊男,護送美女到家的優越…一路上,我幻想著。她坐定後一動也不動,沒有眼神的眼直盯著車窗外,匆匆閃過的路燈,不規則忽明忽暗的在她始終沒有表情的臉上閃著閃著。
公車駛入市區以外,乘客陸續下車,忽然車子滑向黑暗疾駛在蹤貫路上,可是兩旁怎會這樣的黝黑?路邊遠遠才一柱的路燈,是今晚特別灰暗?還是今夜的兩旁人家早早熄了燈上床去了?莫名的兩個小夥子莫名地被載入莫名的境界,心開始慌張起來,和阿德四處張望竊竊私語,她回過頭望了我們一眼,還是沒有表情。她終於下車,我們也跟著下車。車上還有點燈光,一跳下車後,我跟阿德更加慌張,一片烏漆完全不知身處何處?如何再搭車回市區?她往前走了幾步,倏地停下腳步,那年在那個好黑的夜晚的蹤貫路邊,偶而有幾輛摩托車或是汽車駛過,藉著短暫劃過的車燈,有三對眼睛此時冷靜與驚慌的相交注視著。她望著我們倆很久,慢慢地說:「…你們要跟蹤我…不先了解要怎樣回去?…」我堅信,雖然那夜很暗,我堅信瞥見了她的嘴角含蓄著輕蔑的微笑。
她帶著我和阿德穿過馬路,找到回去的車站牌。夜又深了,她沒有要離開的意思,又是沒有表情的站著,沒有說話。忽然她問我:「…有零錢?車上不找零錢…」我靦腆地點頭。這回,她笑起來了說:「下次不要在夜裡隨便跟蹤女生…」上車前,我知道她的名字,我們相約明天晚上去她打工的地方見面。原來,她利用暑假期間,在學校上完暑期進修後再去打工,賺取下學期的學費。
再與她重逢已經是三十二年後了。整整有三十多年的時間,我完全不知道她在哪裡。她也從來不知道,那年那張沒有表情的臉,暗自陪著我好久好久。只是這段好久好久的年歲,只有我清楚那說不清楚的情愫在我的暗處陪著。那年,我是不良少年,成天遊手好閒鎮日躲在彈子房玩電動遊戲;她是首府女校學生,卻在彈子房打工;上班時間她換上制服端坐檯邊,沒有表情也不說話,反覆那單調的記分與收款的動作。我會在店裡晃到她下班時間,等她換成女中綠制服,再陪她走到車站牌。常常,一路上她都沒有說話。在我莽撞的年少歲月中,從沒見過這樣沒有表情不說話憂鬱的女生。
那次,也是三十年中,最後一次見到她。送她去搭車的路上,忽然她跌坐路邊店面門口的階梯上,雙手環抱著頭,彎身把自己埋在她的兩腿間,慢慢地飲泣起來,我坐在她的後面,呆呆著凝望著她因為抽搐一起一伏的背影,她越哭越大聲,斷斷續續地細細密密地嚎出聲音來,那般樣苦痛、那種樣痛苦,沒有要停止的意思,而我只是慌張的坐著,一動也不敢動,甚至連呼吸都減緩下來,生怕呼吸增加的聲響都會再傷害她一次似的…她敘述著在家裡受到母親的虐待與刁難的故事,好像隨著年齡增長竟然逐漸淡忘,反倒是,那天晚上,我坐在她的背面看著聽著她哭,想的幻的卻是她那件綠色制服裡面,隱約透出的胸罩形狀,會是甚麼顏色呢?這是個秘密,我一直藏著的秘密。
因為一份時報雜誌的報導,再找到她。在電話中要求相見時候,她卻呵呵笑起來,而我竟是有那麼點猶豫惶恐起來,我從來沒聽過她笑,會是她嗎?她顯得開朗很多,聲音像是盈盈叮噹,說起話來言簡意賅,跟小時候沒有表情的感覺,剎那間好像又連接起來。一杯咖啡時間的暢談真的略顯不足,中斷的三十寒暑,豈能一杯咖啡遮掩掉?一杯咖啡難以遮掩的不是中斷的三十年,而是我用那杯香濃的拿鐵以及不斷散發的香味,遮掩我內心難平息的澎湃。
直到再重逢的這天,我才知道,她完全忘記我了,雖然我日夜思念不曾忘懷;直到再見面的這天,我才讓她知道,三十年來,我一直在找她,一直想把我的秘密告訴她…
只是,這回,她不再沒有表情,她笑開懷,哈哈地大笑出聲,露出皎潔牙齒與爽朗的臉龐,忽然間…一直陷落,不停旋轉…我不認識眼前這位半百風韻猶存的女人…至於她的故事,我在回程的路上,慢慢地片片地段段地想起來…(後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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