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崔護〈題都城南莊〉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
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知道崔護的人可能不多,而崔護的這首〈題都城南莊〉卻流傳後世膾炙人口。詩裡描述詩人去年的今天景象記憶猶新,就在這扇木門之內,遇見那張美麗的容顏,含情脈脈欲語還休,羞澀紅暈的嬌羞臉龐,與院子裡正綻放的桃花相映著,更顯得女孩的俏模樣,今天又來到舊地,只是那張難忘的臉龐不知何去,只剩下不憂離別愁煩的桃花,仍舊花意盎然地盛放在春風中搖啊搖……詩裡的濃情示意著詩人的專情,詩人舊地重遊卻面對深鎖的莊院大門,莊院內的人家不知去向,面對著滿院舞春風的綻放桃花,不解人間情不憂人間意,逕自搖擺風姿自顧賣弄風情,回憶起那張魂牽夢繫的巧然倩媚美麗暈紅的臉,雖然夾雜著或多或少的遺憾情懷,終究還是催人迷戀醉心,回想起來怎樣都是美…怎樣都有那麼點期盼…詩人失望之餘悵然滿腹間,信筆拈來把人世間過剩的遺憾,用短短四詩句深深切切地描繪出來,千百年來不單單將詩人的情愫延續不絕,也讓「人面桃花」千古傳唱不斷。
二○○六年的年底,才過四十未婚的莉莉也像極了那片不理會人世間還有悲苦的桃花,時髦時尚追求名牌,聰明有幹勁心地善良,正值一支花的美麗妖嬌年華,人面美桃花紅,兩相對映其實人比花還嬌,而她竟然會這樣笑臉盈盈地在我面前「宣布」乳癌上身,全然無視於我被攪轉變形的心,正痛得大聲吶喊著。很快地,一連串的手術、化療、電療等治療,沒有間斷的針頭在她的身上、手臂上不斷地尋索可穿過的皮下血管,透明塑膠細管接在胸口連在手腕,導引著不斷更新的藥物進入她的身體幫忙抵抗頑強的癌細胞。插針的痛苦或是吃藥的苦痛,我都不在她的身邊,她自己承受著,反過來還安慰我,說是有家人陪著要我別擔心。
在我面前,她始終架式十足信心滿滿,剛開始狀況許可時候,看完醫生,打通電話,跳上計程車直接來到公司與我小聚,喝杯拿鐵説説治療過程,一切看來「得心順手」。看得出來每趟出門,依照以往習性她是精心打扮,戴上假髮上了淡妝,時尚造型的背包與身上的衣服顏色搭配得宜,見面時候,她「神采奕奕」手舞足蹈地述說多次不見療效的藥物治療後所產生的抗藥性反應,一臉輕鬆與笑春風的桃花一般樣的嫵媚;面對著頻頻脫落的頭髮,乾脆先理光頭再戴上假髮或是毛帽,翻開「裝飾品」時候也與舞動的桃花一樣眉飛色舞巧俏模樣。只是,她從來不知道,每回,在她轉身離去,被拉長的身影,我會凝望獃滯許久,最後說不明白的不捨情感會將藏匿眼眶許久的淚水,重重的用力的拖引潸潸而出。只是流下的淚水,怎會這樣痛楚,痛得分不清楚是因為穿過了眼皮的酸澀,或是流過了心頭的侵蝕。
今年已經第四年了,莉莉的癌細胞沒有絲毫同情心,反而更加頑固地吞蝕入她的肺部與骨頭,好久她都拒絕我前去探望的央求,電話交談中,她的聲音逐次變得空洞不再有高亢的音調,那回在電話裡,她哀哀地說:「…我全身都好痛喔…已經開始使用嗎啡…」電話這端的我,瞬息間應運而生心痛的痛楚像刀剮一樣,只是不敢哭出聲音,生怕驚動在電話那端的她,只好慌張地無聲流著淚笑著說了那句連自己都痛恨的不好笑的笑話:「…你已經合法吸毒啦…」不忍再多說,匆匆掛上電話,把臉埋在兩手裡,哀嚎出聲久久不能停。
二○一○年的春節期間,陸陸續續收到賀年簡訊,每封的內容逗趣豐富,可以想見發信人的用心美意,開心接受逐一回覆,卻唯有莉莉來的簡訊最讓我雀躍,急急回覆期待能相約去探望,她還是一派輕鬆説明人在醫院。下不停的雨覆蓋著整個春節假日的台北,又濕又冷的台北街頭,在春節期間,顯得那樣的冷冽又特別的滄桑,與莉莉對坐病榻前用了一下午的時光促膝漫談,聽她暢談階段性的醫療過程,看她不斷被護士更換針藥,說她對未來的想像與對過去的緬懷……原來除夕前兩天,可能身體產生感染因而高燒不退,人隨即虛脫無力,醫生強烈建議立即住院不得違抗……
因著化療關係,莉莉的四肢末梢皮膚變成深深褐色,手掌與腳掌佈滿點點黑色斑點,體重驟降了十餘公斤,孱弱的身軀因著少了一邊的乳房,讓那件白底印花紅小豬的睡衣,呈現歪斜扭曲的不順感覺,理光的光頭戴著一頂很有特色的毛帽,拉到眉間上遮住了上半臉,遮掉下半臉龐的口罩,同時也遮擋了人面的昔日春風樣…望著護士小姐拉開衣襟注射藥劑時候,那片被切割掉原本該有一個豐腴乳房的皮膚上,是深深的暗紫色,莉莉說那是又感染擴散了,心頭一陣攪痛,佯稱膽小不敢注視護士打針,故意把臉轉開,望向窗外那片下著綿綿細細的小雨,忽然莫名的恨起這場小雨,怎能這樣無情歪斜恣意打在偌大的芭蕉葉片上,這樣無意扭曲隨性落在寬大的玻璃窗面上……沒有一絲憐憫、不帶一點責任……此時窗外沒有滿院的桃花,也不確定真有桃花是否還能依舊盡情地笑春風…
這時候瞥見窗裡茶几上那本暗紅色皮的聖經,也是歪斜的躺在桌面上,倏地之間有好大一股衝動,很想大聲問:「神啊…祢在哪裡…救救莉莉吧…」道別莉莉離開病房,從三樓下來的腳步越走越軟弱,速速跌坐在醫院大廳邊旁的星巴克,糾結心痛感覺驅不散,心疼的力量太濃烈…心裡不自禁諷刺的想著「那年今日再相會,人面桃花嫣紅中。人面不屑現行蹤,桃花逕自鬧春風。」
跨出醫院已近天黑,刻意多走一站去搭上公車,希望任由台北的小雨能沖刷苦痛的痛,期待就讓台北的冷風能結凍不捨的痛……在一串輕聲向上帝禱告聲中,也任臉龐上兩行淚悄悄地與冷冰的空氣相映合……
2010/02/1710:55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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