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結蛹 】
匆匆自一大把線鋸中數了二十條抽出來,女兒的嚎啕哭聲讓她心煩得手忙腳亂,一個不小心,右手食指被鋸齒刺出一滴鮮紅。
張棉把指頭湊到嘴裡吸一吸,再用裙角捺一捺,顧不得疼,左手抓緊線鋸一端,右手捏著另一端的頭,迅速繞兩圈, 「啊!」 左手大拇指也被繞上來的鋸齒刺到。 (不管了)迅速把尾端順著圈緣斜繞、固定,然後把翹在圈外的頭端也扳進圈內,三十公分長的線鋸便蜷成小小圓圈,彷彿一條安靜蟄伏的蛇般,完全撇清剛剛偷噬那滴血的嫌疑。
「老闆娘,妳不先去騙小孩嗎?娃娃哭成那樣了。」等著線鋸的客人問。
「沒關係啦,嬰仔哭一下,長得快。」
其實,心裡何嘗不急?可是阿妹仔八成是餓了,停手去哄也沒用,只能趕緊捲好這些線鋸,把錢賺進口袋,再去處理。
「麥啦,先去騙給她惦啦,哭得好可憐喔。」
「無要緊啦。」 「阿玲,阿玲啊,來幫我抱一下阿妹仔好不好?」張棉喊著隔壁正在走廊上畫跳格子的鄰居小妹妹。
「我才不要咧!」八歲的阿玲蹲在地上,頭也不回:「那麼醜,頭又臭得要命,誰要抱她!」
「拜託一下啦,」匆匆忙忙把第六條捲好,放進塑膠袋裡,「妳最乖了,下次妳老師來家庭訪問,我跟她說你最棒,好不好?」
「不~要!」「不然妳給我一角銀,我就幫妳騙她,我家還有中午的稀飯可以給她吃喔。」
這個猴死囡仔,比我還會做生意!「好啦,好啦,妳快去給她抱起來啦。」阿棉手沒停,捲好二十條線鋸,拉開抽屜拿出白色蠟燭、摸出火柴盒,「擦,擦!」兩下點著,燭火不一會兒就把頂端的蠟逼熔。張棉把蠟燭斜拿,讓熔掉的蠟滴在玻璃櫃上,再把蠟燭擺上去。底端的蠟一凝固,就緊緊抓住了蠟燭,兩個都再也動不了。
裝了線鋸的塑膠袋口對折,靠近燭火,從一邊慢慢拉到另一邊,遇熱的塑膠怕燙似的縮黏起來。 張棉拿到嘴邊吹一吹,危險的線鋸自至此只能乖乖待在封了口的塑膠袋裡,等著學校孩子們上工藝課時,才出來工作。
把兩塊錢放進鐵盒裡,緊緊蓋妥,沿著四個邊又按了按,確定有點兒凹的蓋子不會再彈開後,張棉不急著去把孩子抱回來。她走到店門口,兩手插腰,抬頭看看天空,再轉身面對三坪不到的狹長店面,笑容在臉上綻開。
阿玲從隔壁屋裡瞧見她,趕緊把娃娃抱過來換手,掌心一攤:「一角!臭死了!」
可能因為喝了粥,女兒臉上糊著淚水和鼻涕,睡著了。張棉一手攬著,一手拿毛巾沾了水,從額頭慢慢往下擦。擦完又把毛巾過過水,輕輕捺著女兒沒有頭髮的頭,小心不去碰破一顆顆痘瘤。 忽然,淚水無法控制的簌簌滴下。 她趕緊把娃兒放到木板床上,兩隻手臂胡亂拭著淚,再抓起裙襬亂擦一通。
那天,要不是村裡的福嬸仔心血來潮,想起這公婆不疼的小女人應該快生了,拐了彎進院子來看,她們母子只怕早已兩屍三命去地獄報到了。 福嬸一踏進院子就聽見呼天搶地的聲音,她循著聲音從木櫺縫往裡瞧,唉唷!大肚棉仔躺在禢禢米上,雙手反扣著頭頂那座貼著囍字的五斗櫃兩邊拉環,痛得滿臉汗珠。 剛滿周歲沒多久的大兒子擺在身邊,顯然嚇壞了,愣著兩個小眼珠望著媽媽也不知道要哭。 這憨女人,難不成想自己生小孩?萬一五斗櫃被抓倒下來,唉唷喂啊,穩壓死,討命喔! 阿福嬸仔三步併兩步衝去產婆家,嘴裡碎碎念著:「來去救人,緊來去救人!」抓著產婆手臂就往惡馬家跑。 丟下產婆,轉身去灶腳放上一大鍋水,折兩支腳邊乾樹枝起火丟進灶口,眼看火有起來,胡亂又塞了幾根枯枝後,起身便往外衝,抬高手臂擦汗時沒注意到門檻,差點兒拐倒。 (惡馬家的田…惡馬家的田哪個方向?)…(啊,阿放產婆一個人也不行。) 福嬸煞住腳步,回身往惡馬家隔壁去:「阿火嫂啊,阿火嫂,妳大伯家的阿棉仔麥生了,妳緊去田裡把妳大伯ㄤ仔某叫回來啦!」
就這樣,天可憐見的,母子三人被從鬼門關拉了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