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墜落凡塵,春天還遠】
「來喔,大肚仔又擱來囉,來買布喔!」
張棉遠遠聽見大廟埕阿仁仔的喊聲,伸手握緊扁擔,撐了撐右肩,把幾乎要滑落的擔子挪進去些。 擔子的重量使她很難抬著頭走,只能把視線緊盯足前兩尺,一步一步穩穩向前。
等她終於踏進大廟埕邊,幾個原本站成半月圈子在大樹下聊天的婦人,不約而同轉往她每月固定停駐的角落走來。 張棉緩緩降低腰身,踏穩馬步,讓擔子兩頭的竹簍先著地,然後小心挪下肩膀的扁擔,不去撞到背後揹著的兒子。
「大肚仔,這次有甚麼新貨沒有?日本布補進來沒?」
「大肚仔,上次妳講要幫我找的鈕仔,找有阿無?」
「棉仔,喔,妳這塊布水喔,這一尺甘要一箍?」(註:一元)
張棉挪好揹布巾裡的兒子,撐了撐腰,深呼一口氣,從布褲口袋掏出兩顆鈕扣:「喔,很難找,整個大菜市給我問透透才找到。」
接著從竹簍抽出畫著粗粗黑色刻度的木尺,一邊量起新布一邊說:「這新出來的花草,過鹽水的,妳眼睛金亮喔,一眼就看出來。 一尺箍二啦(一元兩毛),這做長裙蓋高尚,有合妳啦,我給妳量一件,六尺好嗎?算妳七箍就好啦!」張棉熟練的拉開布緣,將布角與木尺的頭重疊按緊,順著木尺把布拉到尺尾,按住,放開布頭,跳挪木尺,再量出一個三尺,把步折住,抽出剪刀,輕輕剪個開口,然後確認布邊有對齊,便"刷"的一聲,剪下一塊平平整整的布。
「這塊素花仔多少?嗄,這要兩角二喔?那如果我剪七尺八…」
「一元七角多啦,熟識人,算妳箍六就好。」
「喔,妳在算這個實在有厲害,攏不必撥算盤粒子。」
日頭慢慢往都市的方向垂下時,看熱鬧的窮太太和花得起錢的富太太們都散得差不多了。 張棉緩緩坐到廟前台階上,上半身往前,折著突起的肚子,奮力把兩個竹簍拉到腳邊,開始整理攤散的布。 等都疊好放進簍裡,便開始解開腹下的結,把兒子連同背巾一起挪到胸前來。
兒子皮包骨的小指頭早已沾滿餅屑,那是出門時遇見的財嬸婆塞給他的。 張棉從竹簍底摸出一團碎步,逐根逐根的擦乾淨,心裡雖然開始流淚,緊抿的唇卻關緊眼眶,不讓酸苦有一點點機會從那裡崩出。
懷裡揣著的半截地瓜已經冷了,斷口還留著大哥的齒痕,顯然是他假裝自己要吃,偷偷摸摸留下來給自己的。她趕緊撕揉成爛泥,一口一口送進兒子嘴裡。 可憐的孩子,八個多月,上下總共只長了四顆牙,卻早已吃盡她這做母親的能拿到的亂七八糟食物。 至於牛奶,則只在剛出生時,丈夫請了懇親假回來時,婆婆在丈夫面前讓兒子喝過兩次。丈夫前腳剛走,奶粉罐就被收起來,隔天立刻消失。 她趁婆婆下田時拼命翻找,遍尋不著。 後來,嫁到鄰村的大姑抱著三個月大的兒子回來,張棉一眼看出,她布巾裡掏出的那罐,就是她的奶粉。
十月天的黃昏,捲進廟埕的風,有寒意了,腹裡的胎兒此時踢了她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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