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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手書寫回憶之後,常常溯著歲月的年輪往記憶燒烙處泅去,每一個停駐點都不忘提醒自己反覆檢查與印證,深恐心思因怯於面對過去,而在不自覺中閃躲缺憾,只願重建過去的美好瑰麗。
唯獨對於母親的記憶例外。無論如何仔細搜索,就是尋不著童年時與母親的絲毫親密。
對於媽媽,浮現的總是堅強、慧黠、嚴厲卻又病弱的印象,至今猶然。
以一個富家千金女的身份下嫁,丈夫服兵役期間受盡公婆小姑欺負,挑肥、下田、撿柴、賣布,什麼苦活兒都咬牙承受。丈夫創業時又低頭借錢、打算盤記帳、於政府機關間周旋應酬,然後不計前嫌,風風光光的把小姑嫁出去、幫小叔娶媳婦…,母親,實在是我見過最滄桑歷盡、最堅忍強韌的婦女了!
然而說到親情,或許磨難中造就了反射性的處事標準吧,媽媽心中的尺相當盡責而精確,凡事—包括對丈夫與子女—都有公式性的尺度,只問對錯、是非與本分,情感比例在媽媽做決策的過程中所佔份量相當細微。做應該做的,並預估事後的可能利益,是至高的處事原則。
求學過程中,家裡的三個孩子都受到十分妥善的安排:學校募款一定捐;過年過節,老師家一個也不遺漏的登門送禮;我們接收了他人怎樣的施予,媽媽隨後定會加倍奉還。周詳,就是媽媽表現母愛的方式。
但是,擁抱的記憶從缺,聊天的記憶從缺,被關懷與被呵護是怎樣的滋味呢?回憶裡只有嚴格的要求與高標準的指責…
曾經與一位好友聊天時提及,四十年來,無論我如何努力,在母親眼裡總還有進步的空間。最鮮明的印象是在國小三年級時,有一回拿著九十九分、全班最高分的國語考卷回家,興奮的向媽媽展示,得到的回答是:怎麼還被扣一分?
後來跟隨在媽媽的五金行裡做事,雖然身為老闆的女兒,老闆娘可從不心軟。送貨、收帳、洗車,甚至修理油膩骯髒的機械,不管怎麼努力,日子裡依舊不停的有冷水潑落,煉鋼似的,雖然痛、雖然關在房裡哭了又哭,卻終究符合了母親的期許,得以在今日分擔起家族裡的紛擾與決策。
這就是我的母親了。書寫中幾度紅了眼眶,過去種種在鍵盤上緩緩流轉,搜尋所謂撒嬌與寵溺而不得時,心裡隱隱的痛楚便見縫插針般逆湧而至。兒子一邊寫著複習卷一邊喊我去看他的傑作,答案欄上頑皮的以圖畫代替文字作答;女兒用竹籤插了塊鳳梨來,我搖搖頭說:「你們吃就好。」她卻二話不說的把鳳梨塞到嘴邊:「不行,妳也要吃!」
電視上頭,左邊是妞妞的卡片和禮物,送禮者規定必須等她不在場時才可以開啟;右邊是二寶厚厚一冊小書,貼著小時候母子倆的合照,每頁都歪歪斜斜寫著充滿童稚的感謝,說媽咪最好了,會買玩具給他;說媽咪是他最愛的人,因為難過時會安慰他、快樂時會與他一起分享…。
其實他們該感謝的是外婆。因為外婆對他們媽咪的嚴格,使媽咪瞭解親情的渴求與擁抱的重要;而我卻必須感謝他們,在每天有限的相處時間裡,給我充分的溫暖與愛,修補著生命裡曾經的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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