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陣子的天候,有點像是正在經歷颱風的過程,風狂雨裂、悶熱焚燥、有幾陣雨出現的很誇張很不識趣很詭異。在晴朗而蔚藍的天空下許多剛被大水蹂躪過的土地,殘損溃破,被風撂倒還浸著水的片片稻穀,許多被欄腰折斷的果樹,散落一地的花瓣穗菓,放眼所及,盡是殘破!如果只是一場大自然刻意的造訪,誰都要認命而無怨!但是!如果是生命的瞬逝殞落,任誰也無法那麼灑脫,只有深深的哀傷與憤怒。
週六傍晚,天際的夕陽有著許多紅雲的舒卷,輕柔的音樂從房間散溢出來,而庭院裡也回蕩著笑語閒談,就像一般週休二日的清閒俱閒。忽然寧靜的週遭被一陣急來的電話鈴聲劃破!從表姐電話那頭的哭泣聲中得知,大姑姑在加護病房還沒有脫離險境的訊息時!這樣的突如其來讓家人跟伯父家甚是騷動難安,驚慌無措,急忙趕赴至省立彰化醫院。
你昏迷躺在病床內的身軀是那樣的孱弱嬌小,乾燥的皮膚凌亂的頭髮,臉色蒼白而似乎隱忍著痛,紊亂的呼吸起伏迅速的胸部,插管與點滴,監控器與其他醫學設備,一方面排毒一方面提升血壓。醫生解釋著你的病情與療程,雖然還是納悶而令人疑惑,在不到半個小時的探病限定時間裡,整體看起來,你只是昏迷而睡著,是可以漸趨穩定的,只是需要時間等候。於是一群人放心地離開醫院,預定明早再到醫院來看你。
表姐與姑丈解釋著:你是因為,給新生的溫室葡萄染割生長促進劑,不慎被那紅色的汁液給潑到了身體,由於想吐的症狀類似中毒,加上前日的感冒,於是將你送到急診室。姑丈說:你是用蹣跚的步筏走進去的,還一邊碎碎抱怨著說:「根本就沒那麼嚴重!根本就不需要送到醫院!」,你說葡萄園裡面還有許多工作等著你去做。進入療程之後,你就再也沒能多說一句!你再也沒有醒過來!就在眾人都覺得放心無虞的夜裡,死亡的號角不預警地吹響,有一陣輓歌輕輕掛在窗外。
隔天週日的早上,眾人還在葡萄園作採收的行程,忽然看到堂哥神色慌張急奔而來說:「大姑姑走了!」,還來不及反應還處於呆楞困惑的自己,爸媽突然間的放聲大哭甚是叫人心碎心疼,印象中那種哭法,彷彿在三年前的奶奶的喪事期間曾經看過。
急忙放下手邊工作,我與父親、伯父、二姑、堂哥、先行準備與出發。表姐的告喪儀式是隆重而遵行她們當地的古禮,往娘家的告喪儀式表姐親自送來兩條青色與白色的毛巾,而伯父幾乎是老淚縱橫,悲不可抑的下跪接受。
娘家的人員在喪家外做通知與等待,迎面下跪叩首,悲泣爬行的是諸位表姐,這是嫁出去的女兒往生後,其後輩對於娘家的悲愴與答謝。伯父與二姑,用這樣的輩分將其攙扶起來,古老的院宅已搭好辦喪的帆布,多位乾淨整齊的慈濟助念團已早在院中誦經助願,簡易靈堂已初步設置完成。拉開大廳紅色的喪布,眾人齊跪落在大姑姑的身旁放聲大哭,淚流滿面的姑丈掀開蓋在姑姑身上的白布,讓我們再看仔細姑姑的遺容,這時更是悲從中來,哭聲拉拔到最高。
姑姑您!似乎只是睡著,穿著壽衣戴著古帽拿著紙扇,臉色自在而黃潤,幽閉的雙眼靜默的雙唇,只是沒有生命跡象了!只是無論如何都無法將您喚醒了!那平日和藹而腦筋不靈光的您,那時常微笑又像徵詢別人意見的您,那時常語帶叮嚀溫婉碎念雜亂無章的您,你的一生的所有表情最後都縮放在停止在這張安詳的臉。這就是你的人生的終點與結論!只是這一切來的實在太過於突然,太過於荒謬,沒有道理怎麼可能!而開始繞樑的梵音法語,又能多解釋什麼?
表姐哭著說:昨晚他們回到家沒多久,就接到醫院來電告知病況危急,肝功能衰竭!猛打提昇血壓的藥劑可是你的血壓回升沒多久又持續往下掉,猛打強心針然而你的心跳脈搏只恢復一陣又低迷微弱,血壓不斷的往生命的最低點下降,心跳也無可挽回地逐漸安靜沉默。往復來回急救了幾次,最後醫生表示:是要在醫院拔掉插管,還是趕緊送回家?於是一切回歸靜止,而哭聲逐漸蔓延播送開來在這深夜。
嚎啕痛哭完,只能任由雙淚繼續垂流於臉上,默默的流淚,默默的跪在你腳跟前將紙錢圍放成一個圓,靜靜的燃燒。聽著表姐們對於你的病情的不解,抱怨著你的一生都還沒享受到清福,悲泣著你什麼遺言遺願都沒有說,責怪著自己的不孝。 伯父斥責著我:說以我是娘家外甥的身分不可以陪燒腳尾錢!我沒理會,我也不知道現在計較著分別著這些,什麼意義?
姑姑您的一生,可以說是貧病交加,是不幸的累積,卻也是樂觀的加成。老天爺在你的生命歷程中開了不少玩笑,對你捉弄了幾次。兒子的溺水早夭,女兒的離婚,葡萄園幾乎被颱風連跟拔起,香火斷滅,肝病困擾,吾人繼承的田園與衣缽,種種苦難,你雖是抱怨苦嘆,然而你的手頭仍是沒有停過,你還是繼續編織著自己的工作與生活,你的韌性與認命,還是讓人深深不忍,雖然你後來很少說了。
我難以忘懷姑姑您在你母親我奶奶的喪事過程中,幾次幾乎哭到昏厥在棺木上,那幾乎攙扶不起的哭姿,那根本無法撫停的淚水。告別式中,你是長女,列隊在孝女白琴的的最前頭,你不捨的哭聲經由麥克風的傳送,悲切而令人動容。你以最傳統最悲傷的方式告別你的母親,你的女兒也將如你的方式,將你泣送。而你的娘家,是不可以對於你的喪事多加干預的,甚至可能最後連你的歸墳所在地都不得而知!對於這種古儀,除了悲慨無能,別無他法!此去已無身外累,再來除是夢中逢!
你走的前一天晚上,眾位姑姑在參加一位表哥的婚宴後,在我們家閒話家常的歡聚泡茶,訴說與交換著生活種種,那種場面好是熱絡,好是令人快活,尤其在奶奶過世後的這些年。相隔兩天下午,幾乎是相同的人馬,輕一色一身白姿齊聚在我們家,集合出發,以你的娘家的龐大陣容,準備向你悲泣狂吟而去,為了趕在你入殮之前見你最後一面。這些,你都看到了嗎?而這些,我已經不忍心看了!
就在眾人出發後,由於些微的心神不寧,我沒選擇開車,隻身刻意選搭海線自強號北上,在車上研讀著:「成佛之道」,然而悶燥的天空,未見清明的海,並不讓我寄託,也沒跟我說些什麼,我突然間發覺,我所讀過的佛經,一時間都派不上用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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