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霏霏更霏霏*,
純白如鴿,如日昨,
雪落,彷彿你正酣臥。
廣邈甸厚的白。
其上,無邊無際,
失蹤者的雪橇痕跡。
其下,護佑著,
隱隱鼓湧,
什麼使你雙眼刺痛,
看不見的,
土丘連著土丘。
在每一個,
今天被送回家的他之上,
都有一個陷入沈默的「我」:
呆若,木樁。
看哪:一種情愫,
由凜冽的寒風傾瀉,
緊扣那鴿子般、飛雪般、
著染的飄揚旗布。
*《詩經·小雅》:“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ㄩˋ)雪霏霏。
霏霏:1. 雨雪煙雲盛密的樣子。2. 騰起飛揚的樣子。
Schneefall, dichter und dichter,
taubenfarben, wie gestern,
Schneefall, als schliefst du auch jetzt noch.
Weithin gelagertes WeiB,
Drüberhin, endlos,
die Schlittenspur des Verlornen.
Darunter, geborgen,
stülpt sich empor,
was den Augen so weh tut,
Hügel um Hügel,
unsichtbar.
Auf jedem,
heimgeholt in sein Heute,
ein ins Stumme entglittenes Ich:
hölzern, ein Pflock.
Dort: ein Gefühl,
vom Eiswind herüntergeweht,
Das sein tauben-, sein schnee-
farbenes Fahnentuch festmacht.
dove-coloured as yesterday,
snowfall, as if even now you were sleeping.
White, stacked into distance.
Above it, endless,
the sleigh track of the lost.
Below, hidden,
presses up
what so hurts the eyes,
hill upon hill,
invisible.
On each,
fetched home into its today,
an I slipped away into dumbness:
wooden, a post.
There: a feeling,
blown across by the ice wind
attaching its dove- its snow-
coloured cloth as a flag.
本詩摘錄自策蘭發表於1959年的第四部詩集《話語之柵》(Sprachgitter)。內中收集陸續創作於1955~58年的詩作。《回家》為該詩集的第二首。搜集於孟明編譯的《策蘭詩選》中。
老實說,讀策蘭詩的一些中譯,總覺得意猶未竟,讀不出其中的滋味。我想,這裡面涉及了詩的翻譯問題。
談到外文的翻譯,比較起來,科學理論和論理的文字容易翻譯,只要把握正確的意思就行。再來是散文風格的文字,除了字裡行間的意思,再加上雄闊或優雅或閒散等等的行文方式,則八九不離十。最難的是詩的翻譯。因為詩除了節奏和韻的問題,還常常意在言外。這言外之意既要掌握又不能說白,說白了就詩意盡失。這隱喻式的言外之意,須經細細推敲,然後以妥切的文字傳達出來。
策蘭這首詩,我最早是讀孟明的翻譯。讀完後不甚了了。正如我讀伽達默爾談策蘭《呼吸結晶》的書《誰是我 我是誰》時的感受類似,不太知道那首詩在談什麼。而伽達默爾的解說只有越讀越糊塗。我想,問題還是在詩的中譯上。詩絕不能一比一的對照翻譯,也不能刻板地硬譯。照前所述,必須體悟其後隱藏的真義,再以妥切的中文轉化出來。
再談一個標點上中西不同的運用。逗號,在中西文中都是用來區分一個敘述完整句子中的小段落。但是在西文中,它又負載了中文頓號的意思。所以在這首詩中,策蘭用了大量的逗號,其作用大都相等於頓號。也就是說,用逗號(頓號)區隔相等位階的詞語,或者表示後者是前者的形容或修飾。所以第一段的「雪落,彷彿你正酣臥 」是指日昨(昨日,過往)發生的事。
這是一首憑弔的詩,悼念往生者。而作者所在之處,可能是一個墳場,或亂葬岡,或歷史上某個屠殺現場。題為回家,表示死亡之後(而非指死本身)的歸宿如回家般,給死者溫馨與慰藉。而當下的場景是大雪紛飛之際。
開始第一段就對死者揭櫫溫柔的問候:昨日你在雪中酣睡(死亡)⋯⋯
但這麼厚積的皚皚白雪怎能看到雪橇留下的軌跡呢?這就是詩人的絕妙手法了:他霎時回到了過去,彷彿看到事發時的情況,把過去與現在融匯在一起!
第三段末尾的西式倒裝句法「土丘連著土丘/看不見的」譯成中文沒有倒裝後的效果,故放棄到裝語句。
第四段,深埋的雪地下面,詩人感受到一個個墳堆,每一個土丘上都有一個詩人自己在憑弔,死者因為他的哀悼而真正被帶到安然的歸宿。這展現了詩人遍及眾生的同體大悲的精神。這讓我想起陸游的梅花絕句「聞道梅花坼曉風,雪堆遍滿四山中;何方可化身千億,一樹梅花一放翁。」兩者有共同的美感經驗體悟,不過一者是狂喜一者是大悲。而他的大悲竟是木然無語的沈默。
最後一段是本詩的高潮。詩人用非凡的高超手法,將文字化為一幅動態震懾的畫面!
我不懂德語。翻譯過程盡量透過他人中英翻譯和德語字典的幫助,逐步釐清背後的意義。而我的翻譯只能說是我的理解和感悟,對或不對還請方家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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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 策蘭這首詩讓我想到德國畫家安賽姆·基弗的畫作。他很多作品畫得是如廢墟般的景象。我覺得他是戰後德國對戰爭中和戰後民族命運深具反思的藝術家。這一點上,彷彿和策蘭有異曲同工之趣。請參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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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錄:
※ 以下轉譯自網路上查得的對本詩的解說片段:
《歸來》是一首十九行的自由體詩。 它的標題有點諷刺,暗示著歡樂的回歸,慶祝團圓。 保羅策蘭在詩中所描述的真正的「歸鄉」是對死者風景的淒涼回視。
這首詩來自一本詩集,標誌著策蘭在整個歐洲享有盛譽。 該集的標題“Sprachgitter”(話語之柵)明了他的作品日益黑暗和晦澀。 這個標題暗示了透過篩孔或柵格說話的困難,並可能暗示話語本身就是一個篩孔或柵格,過濾和扭曲了它試圖表達的情感,可能會給試圖說話的人帶來痛苦和傷害。 這個字是策蘭發明的複合詞,這樣的發明在他後來的作品中比比皆是。
對許多詩歌來說,區分詩歌的說話者和詩人是很重要的。 然而,就策蘭而言,沒有必要進行這樣的劃分。 策蘭的一生透過他的詩作來講述。 他們講述了他在大屠殺中失去父母的故事,以及他試圖將這種損失融入他的生活,最終產生並非虛無的作品。 這些作品也傾訴了他未能做到這一點,並一次又一次地描述了大屠殺留下的空虛以及上帝對他的痛苦的沉默。
這首詩提到了一個身份不明的“你”,但“我”卻被壓抑了。 “我”這個詞只用過一次,但它不是第一人稱單數的通常用法——它指的是“一個我”,一種意識。
《歸鄉》雖然不像他後來的詩那樣簡短緊湊,但沒有浪費一個字。 開頭的三行提供了這首詩的基本場景和色彩:降雪、灰白色或「鴿子色」。 第二段將視野向上提升,但情緒沒有改變。 風景上方是白色的天空,「迷失者的雪橇軌道」。 向下看時,這種整體的空白也沒有得到緩解,因為那裡“隱藏著”“傷害眼睛的東西”,大概是死者的墳墓。這是說話者最容易看到的,儘管它們被隱藏在雪裡。 每一座「土丘」都代表著「我陷入了沉默」。 冰天雪地裡,「一種感受」吹過寒冷空洞的景象,停止了飄動,插上了灰白色的旗幟:或許這面旗幟就是詩,是無名死者的墓碑。
《歸來》簡潔樸素,幾乎沒有什麼裝飾作用。 它所描述的事實使傳統的裝飾嘗試變得微不足道。 其十九行包含許多具有下降節奏的單詞,例如 “geborgen/hidden 護祐 ”、“hölzern/wooden 呆立” 和 “Gefühl/feeling 情愫”等單詞,每個單詞都包含一個重讀音節,後面跟著一個非重讀音節 (惜中文翻譯力有未逮)。 這些字通常放在行尾,有助於表達降雪和悲傷的情緒。 (德語原文中的單字具有相同的效果。)這首詩中的其他重音和非重音音節模式產生了小調和弦的效果,並促成了悲傷的整體印象。 《歸鄉》的音樂品質也體現在策蘭的許多其他詩歌中,其中一些具體提到了音樂形式和主題。
這首詩中的隱喻是非常基本的。 雪和冬天傳統上意味著死亡,而這裡的雪變得「越來越厚 dichter und dichter/denser and denser /thicker and thicker(詩中,我譯為“霏霏更霏霏”)」——越來越模糊了任何光明景象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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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版本的中譯:
回家 / 保罗·策兰 /(岩子 译)
請參閱 豆瓣 上“晚和深”的貼文,我對此譯甚為欣賞:
飞雪,愈来愈密集,
鸽白,宛若昨天,
飞雪,恍似你此刻依然睡着。
皑皑之下,隐隐,
有东西跃跃而上,
灼得眼睛生疼,
山连着山,
影绝。
每一个,
被接回今天的归客,
立着一个失语的我:
僵硬,一截木桩。
那里:某种情感,
由凛冽寒风吹来,
将他鸽白的雪白的旗布
定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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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 / 保罗·策兰 /(孟明 译)
下雪,越下越密,
白鴿的顏色,一如昨日,
下雪,你彷彿還在沈睡。
白茫茫鋪到遠方。
那上面,一望無際,
逝消失者的雪橇痕跡。
下面,遮蓋著的
翹了上來,
多麼的刺痛眼睛,
土丘連著土丘,
看不見。
每一座丘上,
歸家人回到自己的今天,
一個我落進緘默:
老木頭,一根樁。
那邊:一種感情
被冰冷的風吹過來,
固定了他恰似白鴿飛雪
白得迷茫的旗。
安賽姆·基弗 作品
安賽姆·基弗 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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