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悄悄話】8
讀妳；讀我！（上）
—— 妳的純情與真誠，世上少有
「每當我細數福氣，都將妳重複一遍。」
（Every time I count my blessing, I count you twice.）
——愛爾蘭禱詞
親愛的寧：
1.吾家有了「發言人」
太久沒向妳報告近況了。
寧，動筆今日(3月15日) 距離妳離開才71天而已，我已經活得不辨東西南北。如今終於知道「一個人過活的日子」有多孤寂——尤其是兩人相依相惜五十年之後。
昨天，去了學校人事室，處理退撫年金的事，應該可以告一段落。但國稅局方面，對近十年某些帳目的進出，要求更充分的說明。幸好妳所有的存摺都在，全送到地政士（代書）那裡備查，整個案子結束，應該是年中的事了。
出門跑了大半天，天熱得像夏天。雖尚未到揮汗如雨的地步，但已內衫濕透。若妳在家，我出門時妳一定會再三提醒：天冷，衣服穿夠了沒？或是，別穿太多，以免中暑；以及反覆叮嚀：大門鑰匙、口罩、錢包、石門水庫（褲子拉鍊）關好沒？……等等。以前嫌煩，現在沒人耳提面命，我反而惶恐起來，因為如少帶大門鑰匙，最後的慘劇就是請鎖匠來破門而入。
家裡少了女主人，什麼都不一樣了。
觸目所及，屋子裡依然滿滿的妳，每一件物品、每一個空間、每一次轉身，都無法避開妳的一顰一笑，常常在眼角感覺到妳的身影一閃而過。這種「思念」，是難以形容且完全無法排遣。只有真正「痛」過的人，才明白我在說什麼，這是積蓄了「五十年愛戀」之上的「痛」——我們已整整五十年相依為命，早已合而為一，如今成了「半片人」，怎能還像從前那樣酣暢淋漓地活？
最令人無法適應的是，身邊沒有說話的人了。
屋裡，空空蕩蕩，永遠只一個人。有時，不禁生出一種難以形容的恐慌，想抓住什麼，卻什麼也抓不住。有時，多麼期望出現一雙手，把我拖離暗黑深淵——這種大力，誰能擁有？掙扎迄今，終於明白，自己的傷痛只有靠自己撫平。要乖乖的活著，否則，一不小心便活成笑話！
貓咪花花的情況，妳一定非常關心，她即將邁入九歲。謝謝妳把她留給了我，雖然是個「小麻煩」，但也讓「家」有了生氣。同時，她也正在漸漸變老。
現在的她，越來越貪睡，吃飽就睡；白天睡，晚上睡，睡睡睡，很會睡。天才剛黑，她就趴在床沿等我，若是我仍拖拖拉拉，她會跑來腳邊，不斷磨蹭，好像變成「睡眠定時器」，告訴我該睡了。可是，還不到七點鐘呢！漫漫長夜，就在不斷反覆的醒睡之間，拖到天亮。
去年年底，花花去打法定預防針（狂犬病等，一年一次）時，她的體重已達4.1公斤，現在更肥了。半夜醒來，沉甸甸的重量，整夜壓在肚腹上面，我連翻身都不能，這死丫頭欺侮老先生到這地步——我因此明白她以前緊黏著妳時，妳的辛苦了。
依我們家上一代蓄養的貓咪小老虎來說，她整整活了20歲！依此類推，花花至少還有11年福壽。天啊！我那時若還活著，豈不要到94高齡了？
好吧！只好各自努力，互依互勉，共生共存。
既然可能還有11年的相處，總得要有點貢獻，對不？我左思右想，替咱們家新設一個重要職位：「發言人」，由家中成員花花小姐出任。老太太，妳覺得如何？
今後，很多很多事就可以委由花花出面發聲，她負有一家大小事的說明、辯解、維護和宣達等喉舌之責。
接下來，必須要好好談談妳了，因為我發覺有些人雖然也很了解妳，其實都難窺全貌，我試著儘可能以事例，來描述一個相對完整的妳。
讀妳，本來就是我的日常，而妳也天天讀我，一如日升月落般之恆定。
2.讀妳千遍也不厭倦
還記得梁弘志作詞、作曲的〈讀妳〉嗎？多柔美的旋律，多繾綣的歌詞，是我們非常喜愛的歌曲之一。每當開啓youtube，蔡琴迷人的聲音響起，真是如古人所言，「餘音裊裊，繞樑三日不絕」：
讀妳千遍也不厭倦，讀妳的感覺像三月；
浪漫的季節，醉人的詩篇。
讀妳千遍也不厭倦，讀妳的感覺像春天；
喜悅的經典，美麗的句點。
妳的眉目之間，鎖著我的愛憐；
妳的唇齒之間，留著我的誓言。
妳的一切移動，左右我的視線；
妳是我的詩篇，讀妳千遍也不厭倦。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FxCAjDkWKw4）
我必須誠實的說，妳是世上少有的、表裡如一的人。所以，要了解妳一點也不難，今天我試著回顧妳在人生重要時刻的決斷與抉擇，佐證妳一向堅持的信念與價值觀。
妳有很多抉擇，常讓身旁的人跌破眼鏡。
例如，妳毅然決然地力排各方反對的壓力，一拿到博士學位，立刻從美國回來。恐怕只有我真正明白，即使少了「回來嫁給周浩正」這一因素，妳還是會回國的。妳覺得辛苦求學，習得一身本事，卻棄自己家園不顧，去替別人的田地耕作，這樣的事，從根本上就違反了從小學到的基本原則。換句話說，就算沒有「男朋友」這個因素，妳回國的決心一樣不會改變。妳曾經認真的說：
「我會回國，你當然是原因之一。但是，我也清楚自己的個性，不適合美國這種工作環境求發展，再加上不求聞達的天性，只喜歡窩在實驗室裡，安安靜靜做自己喜歡做的事。回來，從來就是我的唯一抉擇。」
是的，一點也不錯，妳是心口如一、真正愛這片土地的人。
再舉個更早的例子。民國48年（1959），妳考入大專聯考乙組最熱門的「台大外文系」，才讀了一年，便轉入丙組「農化系」。這麼大的轉折，也讓所有人大吃一驚！
作家王禎和（1940～1990；圖下，代表作之一：《嫁粧一牛車》。多部作品拍攝為電影及電視劇）是妳在外文系的同班同學，偶而妳會提到這位「花蓮來的才子」，說他鼻音特重，而有「世紀之音」的雅稱，後來聽到他英年早逝的消息，才知他困於「鼻咽癌」久矣，不勝欷歔。
我因工作關係認識了他。有一回和他單獨相處時，問他，還記不記得「孫志寧」這個同學？
「當然記得啊！」王禎和吃驚地問：「你怎麼知道她的？」
「她是我內人。」我很得意的告訴他。
「你知道嗎？在那個年代，外文系很吃香，每年都會有很多人想轉系過來，從來沒發生過外文系轉出去的，孫志寧是第一個，而且還轉到農化系，要補上很多學分的課。這件事帶給外文系很大震撼，我怎麼可能會忘掉這個名字？」
他一面說，一面輕拍我的肩膀。我不清楚這舉止意味著什麼含義：同情？擔憂？祝福？鼓勵？羨慕？欽佩？
• 攝於八○年代初、「興大一村」宿舍
老太太，妳曾原原本本告訴過我，妳轉系的理由：志趣與性向不合。
跳到幾十年後，再回頭檢視妳當初的抉擇，妳毫不遲疑的說：
「我做對了！」
妳在外文系學習一年，發現系上人才濟濟，自己僅僅是個文學、音樂與藝術的愛好者，當成興趣還可以，當成志業則沒這天賦才華。有一天，如願畢業了，進了社會，要做什麼？——去中學教英文、翻譯、高等秘書……？對一個在文史哲方面缺乏天份的學習者而言，馬上知道自己的不足，未來難以彰顯外文系之光采。
妳反省自己：性格偏「靜」，喜歡安定，喜歡事事「定於一」，而能「一以貫之」。假如能夠擁有一間實驗室，以畢生之力追求一個目標，或許才是正鵠。一想清楚，便開始行動。經過再三研析，選擇了「農化系」為新的寄身之地。當然，這是一場人生大冒險，毋需五十年，證明妳對了！
再說一個妳淡泊名利的例子。
1981年8月，李崇道（1923～2016）出任「國立中興大學」校長。可能是翌年暑假，妳帶了孩子去美國旅遊，因為妳認為每年應該讓成長中的小孩去一個國家遊歷，以廣見聞，開眼界，展胸襟。
我因工作纏身，無法陪伴。有一天適逢例假日，家裡電話響起，我拿起聽筒，對方語氣有點急迫：
「這裡是中興大學人事室，請問孫志寧教授在嗎？找她很多天了，能請她說話嗎？」
我告訴他，妳出國去了，一個星期以後才回來。
「能不能連絡到她？能不能請她提前回來？校長急著找她，要跟她討論一些事情。」對方說。
她才走沒幾天，怎麼可能提前回來？我婉轉跟他說明，最後他無奈的說：
「請你無論如何連絡到她，有些事不該我說，但今天狀況特殊，請你轉告孫教授，校長希望她接系主任。她一回家，請立刻連絡我們，好嗎？」
事情似乎暫告一個段落。那個年頭，一出國似斷線風箏，連絡不易。
出國旅遊，前後十天，很快結束。回國後，妳得知這個訊息，立刻做了決定：性格不宜，拒絕。
隨即，見了李校長。他苦口婆心，再三說明選擇妳的理由以及對妳的期許，甚至留給妳更多思考的時間，妳也曾反覆辯證，仍然婉拒了李校長善意。
此事結束之後，有兩件事可以簡單一述。
之一是系上居然有人風聞此事，家人提著禮物登門拜訪，來訪者的一句話，差點讓妳一反心願，接下重任：
「孫老師啊！一個女人家能當到教授已經很好啦！系主任就讓我家ｘｘ來做吧！」
妳聽了這句話，差一點翻臉，再想想對方年長，老觀念難除，笑笑就算了，因為她不知妳早已懇辭不做了。當晚，我回家後，提著重禮，退了回去。
另一是早年在美國明尼蘇達大學讀書時相識的朋友，回台省親，特來台中拜訪。有趣的是，她居然單刀直入，問妳：
「孫志寧，妳怎麼混的？搞了十幾年，連個系主任都沒當上? ! 」
她回去以後，從此音訊全無，再也不跟我們連絡了。和妳有深交的人，都知道妳視權位如糞土，妳怎麼會把這位「逐臭之婦」放在心上？
妳的潔身自愛，不喜捲入爭執的個性，由下個事例，就明白了。
妳的研究工作，一向踏踏實實，有目共睹，所以也經常獲得各種榮耀與獎勵（如下圖〈傑出及優等研究獎得獎名單〉）。這些獎勵是由國科會在每年計劃報告裡評選出來的。有一回，國科會突然改變作業方式，要求「傑出研究獎」必須自行申報參加評選。
我記得從那年起，妳失去了這份獎勵。過了兩年，國科會才發覺以往得獎的優秀研究者，有相當多人沒了蹤影。發生了什麼事？經追查之後才了解，這些研究者臉皮太薄，不敢自認「傑出」，放棄了申請。隨後，國科會從善如流，再改變辦法，全由國科會聘請專家評選。於是，妳年年榜上有名。最後國科會乾脆再從中核選「優中之優」長期獎勵，妳又是其中之一。
其實，妳做了很多可以炫耀卻從不張揚的事。
幾乎沒有人知道妳曾經多年是某學科國家級高考試卷的出題人；妳經常收到不同學校送來的升等論文，從不讓人知道；妳曾被國際某領域召集人，邀請撰寫妳專長領域的綜合報告，對這種被肯定的殊榮，妳也不張揚；妳曾被某國際知名學術期刊聘為編委（需要替雜誌處理一些特殊稿件及意見提供），也不吭一聲；妳的研究論文偶有突破性成果，妳卻覺得不宜渲染，只讓我來分享妳小小的喜悅。
這就是妳自得其樂的一生。
3.「聰明」與「智慧」辨
寧，讀妳，是多麼愉快的事。妳的一生充滿了正能量，妳對大原則的堅持與不妥協，也深深影響了我。
然而，妳聰明不外露，妳的幽默和風趣，只有我知道。退休之後，妳看我每天在家晃來晃去，於是想出了寫日記及週記的辦法，把2019、2021這兩年交給我負責，寫成的「家史」，偶而翻翻，還真保留了我們的生活紀實。前天我讀到一篇以家貓花花的口氣寫的短短報導（2019/10/7重陽節），就知道妳有多麼可愛。我抄錄如下，親愛的，妳還分得出誰是問者？誰是答者？
◎ 花花是「聰明貓」嗎？
這是偷聽兩老談話，寫下的不完整記錄：
「我們家花花，究竟聰不聰明？」
「難說呀！看上去有時候聰明，有時候笨。」
「怎麼說呢？」
「看她！每晚知道什麼時候該跟我們上床，這是聰明。」
「噢——，這叫聰明？」
「譬如，選擇跟誰擠在一起睡，這是智慧。」
「啊——，這叫智慧？」
「聰明，跟學習力有關；智慧，跟抉擇力有關。搞懂沒？」
「那麼，『笨』呢？」問的真夠傻氣。
「選了錯的人、錯的腿去靠，還睡成死貓那樣，就是『笨！」
「咳咳，懂了！不過，說不準人家是『大智若愚』呢！」
4.一起變老
寧，誠如妳說的，我倆能一起變老，是前世修來的福氣。
我心裡十分明白，選我做妳的「人生伴侶」，是妳一生最大的冒險。
在妳最後一個月的時光裡，妳似乎感覺到「時間到了」，跟我說道：
「老先生，我覺得我可能要走了！」
我很不高興，妳能吃、能喝、能排、能睡，我又在妳身邊照顧，妳走哪裡去？我輕吻妳額頭、眼睛、鼻子、嘴唇，要妳別 胡思亂想，好好靜養。
但，當那令人猝不及防的時刻到來，突然之間，生死之橋斷了，從此天人永隔，再也無法情話綿綿，說個不停了。
妳躺在醫療床上時，曾輕咬我耳朵說：
「老先生，我好愛好愛你！你是我的全部，我也是你的全部。」
是的，寧，哪裡再有一個像妳一樣貼心、容忍我所有缺點的伴侶？妳是如此愛我、寵我、憐我、疼我，世上再也找不到第二人了。
親愛的老太太，我們攜手共度，匆匆過了八十；相知之深，並不多見。而，我的浪漫妳了解，我的深情妳了解，我的執著妳了解，我的忠誠妳了解，我的瘋狂妳了解，我的大膽妳了解，我的奔放妳了解。人生知音難求更難得，我卻不費吹灰之力，輕鬆擁之。
寫著寫著，彷彿看見妳就坐在沙發上，深情地望著我，妳的眼裡盡是不捨、愛憐、疼惜與擔憂。
寧，我在流淚，淚流不止。 祝福
請來我夢裡，讓我好好擁有妳
世上妳最難捨的
浩正 2023/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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