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海兄弟 / 美國往事(1984)
《淡淡的「濃濃的電影」:一闕淒切的傷逝悲歌》
——重看李昂尼的《四海兄弟》(Once upon a time in America, 陸譯:美國往事)
在網路上看了本片的導演剪接版,比原來商業放映版多了22分鐘。本片於1984年美國公映,所以在台灣最遲於1985年放映。我第一次看此片應在民國74年左右,留下的印象是:影片敘事龐雜、拖沓,如果予以精簡,會更緊湊感人。但相關細節已經遺忘,只有少數場景在重看時被喚醒。
導演剪接版長四個多小時(251分鐘,商業放映版229分鐘),我分兩天看完。
整個觀影過程中,對於影片的評價和觀點不斷改變。
即以第一場在中國鴉片館的戲,配上的皮影戲和音樂都是峇里島而非中國的,我以為是導演未經細察的缺失,雖然呈現的氣氛是對的,但在知其區別的東方人看來,還是有心理上的疙瘩。
再來,麵條(主角渾名,羅勃狄尼諾扮演)從鴉片館趕回受害的肥鼠(fat mouse)居所,從後方射殺敵手一幕:敵手臉部特寫,中彈,倒地,露出後面執槍的麵條近景,然後接一個顛倒的麵條執槍仰角鏡頭(從躺在地上的肥鼠的視角)。這個插入鏡頭,我覺得是電影開始以來第一個敗筆,切斷了流暢的影像節奏。鏡頭本身是非常好而能傳達某種情境的,卻出現得太晚。他應該在先前敵人頭部中槍的特寫隨之倒出畫面的一剎,同時是露出後面麵條執槍近景的一剎(不可多於一秒甚至半秒),就馬上切到這非常有視覺效果的顛倒鏡頭。那麼,影像的流動節奏不至於在此顛簸了一下。
這一段一直梗在我的觀影過程中。慢慢,我發現影片許多地方都有這種似乎多出來的奇怪一筆。它打破了電影的節奏,賦予一種離題的、飄移的,卻不知到哪兒去的想像。譬如麵條在行駛的轎車後座強暴黛博拉之前,從前車窗拍攝路面的主觀鏡頭,那是離題的,與接下來的強暴戲完全不搭嘎。或者,數十年後麵條重返夥伴墓地時,與墓園管理高層談話,這時色調突然大變,成為趨近單色調的高反差畫面。或者,這批年少時的混混準備打劫醉漢,而被麥克希破局的一場,其剪接產生出其不意的突兀效果,時空上的跳躍。或者很多地方,意思已經交代完了,導演卻讓鏡頭停留不去——麵條偷偷到車站送別黛博拉,火車離開後月台煙霧繚繞,之間彷彿黛博拉向麵條走來(當然不是),導演沒有刻意塑造那種錯覺,卻似有若無地帶過一筆。接著月台上飄過一陣陣白煙,阻隔了觀眾和眼前的景象。這一切,似庸俗又似有言外之意的什麼,難道負載了導演個人私密的生命經歷,那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難道李昂尼拍的不再是電影:他不再受束於既定的影像邏輯和節奏,恣意而自由地把一己偏好的鏡頭和意象插入電影脈絡中?難道,這是他對自己的電影作品生命的回顧?他拍完這部鉅作三年後過世。
電影是什麼?影像是什麼?記憶是什麼?寄託於這些之上的生命是什麼?難道就是片尾勞勃狄尼諾吸食鴉片後的,完全失憶的笑容——其實,對著生命中所有發生過的事情、經歷、傷痛和喜悅,一切都將過去——那是一種什麼樣的笑容?是面對命運擺佈的屈服?逃避?接納?麻痺?或是,包容?
主角最後放棄了報復。這和李昂尼之前所有的電影不一樣:對最深惡的仇人,沒有拿槍的決鬥和復仇。難道,李昂納個人對生命釋然了?但麥克希(自己)投入垃圾車的攪拌機裡,所有人世和政治上的齷齪、人性的險惡,至少被導演投入垃圾車中攪拌、攪拌、遠去⋯⋯
1983、84年是什麼年份,令李昂尼如此憤懣?同時,也是他的退隱宣言嗎?雖然他是在1989年拍攝《列寧格勒900天》時心臟病發而死,但《四海兄弟》似乎充滿死亡的寓言,包括麵條對黛博拉重複小伙伴中彈身亡前最後一句話:我滑倒了!(I slipped!)——在片中,總覺得有些庸俗。但退一步想,導演不畏重複,再次這麼平淡不帶任何情感地道出這句話,是否可以用來概括這部電影,或於它所代表的人生——絕大部分不太成功或失敗的人生:我滑倒了!
從某個角度來看,這是李昂尼有心的大作,一部獻給電影(史)的電影。我不知道一開始的場景影射或挪用了哪部電影。但計劃打劫醉漢一場卻是挪用了卓别林的默片。而橫攀鏡頭透過櫥窗拍攝肥鼠和酒客在酒館中默劇式的演出,無疑向希區考克的《後窗》致敬。我相信片中還有許多涉及電影史的鏡頭和場景。所以,這是一部獻給電影的電影。它不同於高達的「論電影的電影」。它不是電影史詩,而是生命的敘事詩。在李昂納的眼中,生命就是影像,影像就是記憶,記憶就是幻覺;幻覺,就是生命的本質。
「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他的電影影響了誰?吳宇森以及王家衛的《一代宗師》。一代宗師的節奏、氛圍,連主題曲,都可謂脫胎於李昂尼的《四海兄弟》。若比較一代宗師裡火車站決鬥一幕前的影像剪接和氛圍塑造,無異於四海兄弟的翻新和進一步拓展。那麼,就像《四海兄弟》不是警匪片,《一代宗師也》不是武打片或愛情片,而是獻給電影與影像的片子,獻給記憶與生命、以及其中虛幻的本質。而後者更多了向前者致敬的意味。
觀影當中,我不時將本片和柯波拉的《教父》相比——啊,柯波拉哪有敗筆或贅筆或離題,但李昂尼的片中比比皆是。但,我可以這麼比嗎?到了片子結尾,我不敢再妄下定論了。記得當年《四海兄弟》在美國票房不佳,陽春白雪必然曲高和寡。若以開麥拉鋼筆論的作者定位來說,李昂納的筆觸要比柯波拉有趣(有意味)多了。如果談韻的話,這就是一部充滿韻味的電影,一種虛無縹緲、無法錨錠的韻!
往者已矣,來者不可追!這部片子充滿對往事的哀悼與鄉愁,沒有未來,是一闕淒切的傷逝悲歌。
記得年輕時看過一幅雷諾瓦的畫,畫中少女左側正面臉龐的鼻頭上,有一筆紅點不甚自然,並不那麼準確的呈現並暗示鼻頭的立體感。如今想起來,這才使這位少女和這幅畫有了另一層自由不拘的藴藉意味。對於李昂尼的《四海兄弟》,我也做如是觀!
《四海兄弟》線上觀看:
http://www.0123mov.com/vod/14/3138play.html?3138-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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