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祖父的西裝照,拍攝時間約為民國四十年。)
五、松山機場與舟山群島民國三十七年十月,南京城近郊已經聽的到砲聲了,蔣經國命令將國民政府的財產運輸至台灣,祖父便是其中負責這項任務的軍官之一。同時,空軍眷屬還有可以搭飛機到台灣的配額,祖父便帶著大姑母與大伯,三人一同搭乘C-46運輸機,從南京出發,要飛到台北的松山機場。
大伯稍微講了一下飛機上的狀況,他說機艙的座位是左右兩排面對面的,中間堆滿了行李,由於機上的噪音相當大,他們還得用棉花塞住耳朵,然後塗上凡士林,用以保護。大姑母也提到,機上擠滿了人,其實他和大伯,一直都是跟著另外兩家親友的長輩走的,甚至他們並不確定,祖父到底有沒有在同一班飛機上……
到了松山機場,一下飛機,他們只覺得好熱,馬上就把穿在身上那厚重的外套脫了下來,一樣是十月的天氣,南京跟台北就差了快十度。
剛到台北,大姑母和大伯就跟著另外兩家親友,被安置在松山機場的招待所,然而他們一直沒看到祖父。後來才知道,原來祖父到了台北之後沒多久,又奉命回到舟山群島,參與興建機場的工作。
六、下關、上海到基隆 比起祖父、大姑母、大伯來台的遭遇,祖母與其他的家人們可沒那麼幸運。由於飛機配額不足,其他的人得搭船來,據三姑母的說法,他們是從南京的下關搭火車到上海,然後才從上海搭「中興輪」到基隆的。雖說祖父並沒有在這一段裡出現,但我還是稍微提一下。
三姑母說到,當時在逃難之前,他們還到街上去變賣家產,舉凡鐘錶、首飾、鍋碗瓢盆……甚至連用來做藍色素面旗袍、或學生制服的「陰丹士林布」的,也拿出來賣了,賣得了錢,才方便攜帶出來。
當然,在這種狀況之下,遇到幾個小偷混混來摸東西,自然是不可避免的。
直到民國三十七年十一月底,他們終於等到了船票,準備來台,問題是他們一共十三人(包括另一家陶姓親友),卻只有九張票,無計可施,只得硬擠上船。
從下關搭火車到上海時,火車頂上都已經爬滿了難民,更何況到了碼頭、船上的狀況了。
一家子擠上船後,根本到不了船票上面標示的船艙,只得在甲板上窩著,船開了三天三夜才到基隆,這三天以來,雖說船上都準備有大鍋飯,供應伙食,但是誰也沒那個力氣去打飯,光是暈船嘔吐,就夠他們「飽」的了。
到了基隆之後,一家人被安置在中崙車站附近,空軍工程處的一個大倉庫裡,跟所有的難民在一起。這一路下來,誠可謂苦不堪言,我的父親,當時只是個一歲大的嬰兒而已。
事後聽說「中興輪」到了基隆之後,又折返回上海,原本要載下一批難民來台灣,沒想到途中遭遇暴風雨,沉沒了。
七、新竹到台北所有的家人在台北相聚,已經是三十八年後的事了,他們先是住在台北的愛國東路,那一段時間裡,祖父還經常往來台北與舟山群島,直到後來,國軍撤守舟山群島,祖父被調到新竹的空軍基地,一家子又隨著住到新竹去了。
沒過多久,一家子又回到了台北,住在連雲街,時間大概是民國四十到四十二年之間,這段日子,是祖父事業最高峰,也是我們家道最鼎盛的時候。
當時祖父投資了「北一車行」(在舊台北車站西門口那附近),他有一輛柴油車,但礙於軍人身份不得持有車輛,所以就把那輛車登記在車行名下;他也投資五金事業,是跟幾個原本在上海號稱「五金大王」的生意人合作的,其中還有一個姓沈的先生,據說是「青幫」的人;然而最大的事業是印刷廠,他當時在「中國出版社」擔任總經理的職務,董事長則是一位名叫趙桂相的先生。
那個時候,家裡有錢、風光到什麼程度呢?大伯說他有一回早晨起來,發現家門口停了一輛黑頭轎車,放學回家時,問我祖母那輛車子是哪來的,祖母回答說:「那是你爸爸打了一夜麻將贏回來的。」
車子就算了,我父親更誇大的說,祖父還曾經贏過一整條街。
家境好,用的東西也就高檔,別人家的孩子還在用鉛筆,了不起用鋼筆好了,我們家的已經開始用原子筆了,甚至連老師們都還沒見過原子筆;別人家的小孩根本不曾見過的M&M牛奶巧克力,我們家的早就嗑過了……大伯提到他印象最深刻的,是一台電晶體收音機,還得用真羊皮蓋著來保護。
祖父當時的外號叫做「財神爺」,這不僅只是因為他有錢,還正巧於他的生日是陰曆正月初五,這一天,是民間習俗裡迎財神的日子,有一年過年,就有一群拍馬屁的搞了個大紅轎子,跑到家裡來,把我祖父請上轎去,說是「迎財神」,愛現的祖父自然是歡歡喜喜的上了轎子。
好景不常,民國四十三年左右,「中國出版社」因為經營不善,倒閉了。
民國四十四年,祖父向空軍請了長假,以免職的名義假退役。
之後的祖父,先後在當時西門町的「大東園」、重慶南路口的「天香樓」、台大對面的「泰華」……這些個餐廳裡幫忙做會計管帳,以維持生計。
家道中落之後,遷居是常有的事,討債的更是常常找上門,那段日子,祖父三天兩頭不在家,祖母偶爾還冒充是家裡的傭人,以便躲債。
據我母親的說法,還好當時家裡的孩子都大了,有的嫁人,有的工作,加上祖母自己私藏的一些積蓄,日子就這樣熬了下來,我問母親怎麼會知道這些,他說這些事都是祖母親口跟他說的。
尾聲:大時代中最平凡的傳奇民國六十五年,我父親與母親結婚,六十六年四月我出生,當時我們已經住在新店,也就是現在我們的家,同年四月底,我出生剛滿兩週,祖父過世了。
民國八十九年十月,遠在加拿大的大伯與大伯母回來台灣,剛好給了我一個採訪的機會,同時,住在內湖的大姑母、住在忠孝東路的三姑母,也都給予了我相當多、相當寶貴的資料,將這些資料整理之後,再去對照父親、母親先前提到的許多事情,我終於更進一步的,認識了我的祖父……
回想祖父的一生,可說是應證了不少民國以來的歷史。他這一生,雖說不見得有什麼偉大的功績,甚至可能還有一些「負面」的作為,但也算是過得相當精采了,我想,這一整篇寫來,說它是一則「大時代中最平凡的傳奇」,應該是不為過吧!
告別了!我的祖父!雖然你早已不在人世,但你依舊在我們全家人的心中,也永遠永遠,存在於這篇「大時代中最平凡的傳奇」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