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祖父的軍裝照,拍攝時間約民國二十五年。)
序曲:重新認識我的祖父
「老爸爸真是個好命的人,走之前還在牌桌上呢!」
「是啊,打牌打到一半,就說累了,眼睛一閉,就走了!這種走法可真是福氣吶……」
「才不是咧,老爸爸哪是在牌桌上走的?他打完牌才走的啦!」
「是啊,那天晚上,打完了麻將,送走了親友,他直喊累,想睡覺,又想喝阿華田,誰知道,阿華田才泡好,他就過去了……」
「那副牌要是沒打完,老爸爸怎麼捨得走哇!哈哈哈……」
每逢清明,長輩們類似這樣的對話,我便要聽上好幾回。對話中的「老爸爸」,是我的祖父。
事實上,我對祖父的了解,也僅止於長輩們的口耳相傳,因為他過世的時候,我出生才剛滿兩週,所以一直以來,我都沒有關於爺爺這方面的回憶。就算長輩們經常說道:「你爺爺很疼你呢!」我還是沒有辦法體會他有多疼我,我甚至根本就不認識我的祖父。
身為長孫,卻不知祖父之事,自己都覺得遺憾。所以,為了重新認識我的祖父,我決定寫他的故事。
一、青浦到上海我的祖父姓曹,名華,字德輝,號光華。民前七年(西元1905年,清光緒三十一年),陰曆正月初五出生,祖籍江蘇省青浦縣。
青浦附近最大的一個城市,便是號稱「十里洋場」的上海。
想要考證祖父年輕時的事情,對我來說,其實是相當困難的。我的大姑母生於民國二十三年,三姑母生於民國二十五年,大伯生於民國二十七年,那段時間,祖父三十多歲,在那之前發生的事情,長輩們所了解的,亦是停留在「口耳相傳」的階段上。不過長輩們彼此「激盪」了一下,不少生動的回憶就這樣浮現出來,被我記錄了下來。
祖上在青浦縣,開得一家油行,經營食用油的生意。不料一場大火,所有的產業都完了,曾祖父母也過去了。當時,祖父才十幾歲,為了生活,便與他另外兩兄弟一同到上海去,在一些商家裡當學徒。由於從小就在油行裡幫過忙,對於會計方面的工作略知一二,所以做的也就是這些工作。
據大伯的說法,祖父是一個相當聰明的人。他曾經唸過私塾、唸過中學、甚至還曾經在上海的聖約翰大學裡,旁聽過許多課程。雖然,他並沒有任何一張正式的文憑。
祖父學什麼都快、他可以左右手同時打兩把算盤,做兩筆帳、他的書法也不錯,字寫的很漂亮、他甚至也很有藝術方面的天份,會畫幾筆山水、他也蠻有做生意的頭腦,在上海結識了不少富家子弟,也有一起投資的經驗……
二、江陰要塞在上海一段時間之後,祖父與他的另外兩位兄弟,一同從軍去了。
當時,應該是民國十八、九年,東征北伐差不多結束的時候。
祖父的姨丈,朱和甫先生,這一位相當照顧他們三兄弟的長輩,藉著自己在軍方的影響力,將他們編入了當時鎮守在江蘇省江陰縣的「江蘇省保安步兵第一團」。
江陰縣地處長江南岸,頗有戰略地位,號稱「江陰要塞」。
祖父在軍中,官階中尉,擔任軍需工作,也就是管帳發餉的,這跟他的專長自然有關。
在江陰縣的那段日子裡,祖父還有座騎,時常騎著馬在街上巡查,然而洽公的成分小,炫耀的意圖大,在這裡很清楚的看到,祖父相當愛現的一面。
就在這個時候,透過旁人說媒,祖父結識了祖母。
祖母姓陳,名蕙心。在江陰縣,陳家是個小有名氣的書香門第。據我父親的說法,祖母的父親是一個清末的秀才,曾經在李鴻章家裡擔任過家教。(後來這個說法得到了印證,大姑母找到了一份資料,那是他們的表哥楊達先生,寫給他五個女兒的自傳,自傳中提到許多陳家的事情。這位楊達先生的母親,姓陳,名蕙芳,便是我祖母的二姊。)
民國二十年五月,祖父與祖母訂婚了,至於他們結婚的日期,已不得而知。
三、衡陽、成都到重慶民國二十五年,祖父被調派到南京的航空委員會任職,官階準尉敘同少尉,擔任後勤補給、財務、會計的工作。航空委員會便是空軍總部的前身,當時的中國,其實根本沒有真正的空軍,雖然各地都有關於空軍的組織、航空學校,然而卻各自為政,沒有一個整合的機構,也正是因為空軍草創,急需人手,所以祖父才會被調派到航委會去。
隔一年,也就是民國二十六年,對日抗戰爆發了。
民國二十七年,祖父一家到了湖南衡陽,大伯出生了。
民國二十九年,祖父一家到了成都。
民國三十年,祖父一家到了重慶,住在一個叫做曾家岩的地方。
上面這一段,不僅是祖父一家人遷移的概況,也是航空委員會遷移的情形、是國民政府撤守的路線、是國軍節節敗退的證據、是關東軍佔領中國的迅速、更是中國千千萬萬同胞的苦難。
在重慶曾家岩的那段日子裡,據大伯說,雖然過的苦,但也充滿有趣的回憶,小孩子不懂什麼叫國難,只知道不用上課了,每天都可以在家裡玩。他們住的是用竹子、稻草、泥土堆砌出來的屋子;用的是嘉陵江裡,得用明礬過濾的水;重慶附近有火力發電廠,他們也有一些電可以用,不過還是得點油燈……當時,祖父一樣還是航委會的準尉,除了他原本負責的工作之外,他還管理過一個防空洞。
四、還都南京民國三十四年,抗戰勝利;三十五年元月,航委會遷回南京;同年六月,空軍總部正式成立;三十六年八月到十月期間,祖父一家人從武漢回到了南京。
這時的祖父,接獲了軍官訓練團的訓令。當時,蔣介石為了整合戰後的國軍,成立了軍官訓練團,美其名為「幹部訓練」,實際上只是讓大家回到戰前各自所屬的單位報到。
幹訓結束之後,祖父一方面在航委會晉升到敘同上尉的官階,一方面他也參與投資,與當時在上海認識的一些富家子弟、甚至一些「青幫」份子,合夥開了一家大餐廳,名叫「大華飯店」。
這家飯店,當時在南京是相當頂級的,光是一樓就可以擺二十桌,裡面還有一個很大的舞池。祖父因為這家飯店,賺了不少錢,日子漸漸富裕了起來。
然而,好日子並沒有過很久,因為國共之間戰事已起。
當時在南京、上海、杭州一帶,時常有學生、工人組織群眾運動,示威遊行,主張反飢餓、反內戰、反迫害。光鮮奪目的「大華飯店」順理成章的變成了這些共產黨勢力的眼中釘,就在某一天的下午,被洗劫一空。
飯店沒了,祖父的事業當然受到重挫,同時,身為國民黨黨員的他,也很強烈的感覺到國民黨大勢已去,真的已經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