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一臉笑意的和我談到了「死亡」,
說他已萬事皆具備,
收貨的卻老不來。
面對這麼嚴肅的問題,被他說的又幽默,
又舒坦……是讓聽著的我舒坦。
94,是個很不容易的歲數,
小半生的富貴榮華換得了大半生加倍的磨難,
活的越久記憶越深,活的越長,回憶越楚酸。
小屋裡比我3年前來訪時有了十足的改變,粗丕牆上貼了壁紙,遮掩住低級的建材和泥作拙劣的作品,腳下鋪了張薄薄的花地毯,也追上北京的流行──進屋脫鞋,丟了全套的舊沙發,換了張雙人座的摩登沙發床,為了顯示沙發床的功能,先生囑我下回再來北京,不嫌棄就睡這張沙發床,屋子裡這麼倒騰一下,確實弄掉了從前的擁擠雜亂,牆邊的電腦桌和電腦是新添的,先生剛開始學習電腦;94歲學電腦,真是要讓許多人汗顏。
先生揶揄著:學完了新中國的所有運動,再學習3個代表,末了,再學電腦,才會想死都死不掉。
幾天前,我拜訪了先生郭布羅家帽兒胡同的老宅子,三等承恩公宅邸成了共產黨的重點保護單位,如今是個破落大雜院,門廊下掛著的電錶數目顯示宅子裡擠著三、四十戶人家,能利用的空間全給佔上了,連院子中間的漢白玉台子上都蓋成了儲藏室,歪斜的門窗、荒蕪的院落、廢圮的建築,看不出共產黨保護了什麼;每個住戶都要忍受著不定時就會出現的陌生訪客,來到宅裡登門入院、探頭探腦,就只是因為末代皇后婉容從這個宅子裡出嫁。
『婉容年輕時長得真好看,鋼琴彈得好,英文說的好,受西式教育使她開明先進,如果沒有被選為皇后,會有多麼燦爛的一生。.........婉容從從小就很有主見,一開頭就不贊成溥儀和日本人接觸,也反對溥儀上東北成立滿洲國,婉容力勸溥儀不聽,她也知道回天無力,當了皇后以後就一直處在驚濤駭浪中,很自然的染上煙癮,沉迷鴉片,過著痲痺的生活,一個大家閨秀就這麼樣狼狽的死去,才42歲,我的姐姐。』
先生離開帽兒胡同後,在顛簸的一生中從未回去過,他很高興我的帽兒胡同之行,勾起了他的回憶,戴著眼鏡與我一起凝視著數位像機裡的小視窗,像回到了現場般描述著他的成長往事,那等富貴榮華與我的現代思想距離太遙遠,我不會羨慕人的出身富貴,天生的財富是一件包袱,無能的子孫背不動,馱著包袱摔一跤會摔的更重,自身的奮鬥才真真實實。
婉容與文繡的相處,從頭到尾就沒有人寫真實過。
『婉容並沒有像人所傳的與文繡經常爭風吃醋,勾心鬥角,無理取鬧,她們兩人都不是那麼不堪的女人,那更不是文繡與溥儀離婚的原因;事實上,我們家人都挺尊敬文繡提出那個驚世駭俗的離婚要求,那個事件在當時的社會造成極大的轟動,這需要很大的勇氣,對於一個封建體制下的女性來說多麼不容易;文繡離婚後,有一天,我與母親在王府井東安市場內,母親老遠看到文繡,立刻拽著我離開,當時我並不明白母親的心理,大概是要躲避面對面的不自在。』
一甲子多前的事情,先生還能夠如數家珍,即使不想提起,他卻連忘掉的自由都沒有,經過那一段尷尬如今仍在世上,大概只剩下先生一人,自是老被好奇的人追訊,後半生都是在敘述這些往事,不知道他煩不煩。目前,共有三撥人馬替曾是國舅又是駙馬的潤麒先生寫生平,許多人都想從他的身上發掘資料,他從不吝惜給予,絕不索酬,先生認為與其死後任人亂寫,不如生時讓人寫個夠,也好監督內容的確切。
民國初期的近代史上,潤麒先生一直扮演著不算輕的角色,因為出身的特殊,大時代也特殊,這個角色被定位得不成功也不名譽;我的心裡總有一股自以為是的英雄主義,認為君與國同在,國亡君則亡,這是一國之君與一國之臣的氣節,就像崇禎、謝枋得、文天祥的崇高取義,留取丹心照汗青,種下英明蓋世代,更避免落入下個統治者的屈辱,任人糟賤,大作文章;末代皇帝溥儀領著這一幫皇親國戚們,每個階段,都有多次避免遺臭萬年的機會,他們都沒有選擇。
苟且偷生比犧牲還難,被本是敵人的人改造圓滿,供給了下個朝代一個詼諧的功蹟,他們,在中國的近代史上寫下了最壞的一筆,也給滿族人一個不名譽的結局。
我眼前的94耆耄,談不上孤苦零丁,卻是子女不依,以在居處為人行醫為生,整個的下午也沒見一個病號上門,我很難從他的眼光中看出真正的悲喜,因為千垂百鍊的各種運動鍛鍊,人人都煉成金剛不壞,使我不得不相信任何人都善於偽裝。先生坐在書桌前的椅子裡與我說話,還來回來去的替不舒服的我倒熱開水,他對我的態度謙和有禮,對別人也是,三年中給我的信件都用毛筆書寫,他的談吐雍容、高貴、教養,比起市井中的各種爺們們不知強百倍,一個我認為理當犧牲的生命,在快要一個世紀的尾端,還在發熱發光。
也發著一種---像是將滅之中華文化的息氣。
「存在」與「榮譽」兩較之下,
我的英雄主義在這個節骨眼又滋養起了矛盾。
郭布羅家的祖產在北京城內有百所宅子,文革時全部沒入,及後的「落實政策」,許多人的私產都遭歸還,只有他家的還無聲無息,先生說他從未指望過,反而每每都是我們這些外人在提及,他的一生都在慷慨,自年輕起就是車馬衣裘與朋友共,現在即使再窮困,也不會憾惜這些身外之物。
整個下午,先生都沒有顯出疲憊之意,反而是我因為稍染感冒,早露倦容,訂今日約會時就已安排了共進晚餐,潤麒先生見我不舒服,準備提早吃飯,好讓我早點回去休息,遂囑託小保姆去樓下的館子叫菜,聽了叫菜的內容,我知道,過了三年,先生仍記得我喜歡的食物。館子叫來的菜很豐富,擺滿了立在走道上的圓桌,先生興奮的開了瓶紅酒,敬酒時要求凝視目光,說道:從眼睛裡才看得到真誠。
他是否看出了我對共產黨改造過的產品的不信任。
飯後,告辭,先生已準備好了包著新東陽包裝紙的禮盒,說是別人送的,再轉送給我……誠實的讓人舒坦,我接受了禮物。
門口道別時,我給了他一個HUG,身體接觸的頃刻發現他比從前矮多了,我沒敢言語。
「小ㄚ頭長高了」,他摟著我,笑著。
3.20.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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