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願意老年輕輕的,
死的時候像朵春花將殘似的那樣衰而不傷。---老舍
新街口,比起十年前我來過的兩次沒有太大的改變,因為不在國外觀光客的旅遊視線內,2008北京奧運建城計劃沒在這裡著墨很多,就只好讓它繼續老舊下去,沒有新式建築,連舊的建築都保存的不算完好,居民也知道在不變中求變,邊間的民房都打掉了牆壁開起了店舖,賣的多是些粗造牛仔褲或是以為年輕人會喜歡的玩意兒,幾家鋪子的大喇叭直嚷嚷著招攬顧客,噪音縱橫交錯著像在吵架,氣氛熱鬧有餘,膚淺十足。
這裡是北京內城的西北角,是作家老舍生長和成長的地方,孤獨和清貧伴隨著他的童年成長,有著這層地緣關係,這裡的事與地都成了他寫作的泉源。
新街口北大街過了路西的徐悲鴻紀念館再往北走,過積水潭,過立交橋,我杵立在護城河橋上,崇敬、默然、凝視河邊的那一片民房小區,同樣的地方,多年前這裡還是一片海子---太平湖。
1966年紅禍剛起,8月23日老舍被掛上「走資派」、「牛鬼蛇神」、「反動文人」的牌子,押到孔廟大成門前,被紅衛兵強迫向焚毀京劇戲服的火堆下跪,遭受言語污辱,暴力毒打,遍體鱗傷,血流滿面。
第二天的8月24日清晨,老舍走出了生活16年的豐富胡同小院,坐公交車來到太平湖,向西南西直門方向,跪拜了他一生最摯愛的母親生前居處後,走入太平湖。
湖邊留下他的布鞋、眼鏡和手杖。
故鄉北京的西北角是起點,他由這裡出發,到英國倫敦,到美國紐約,地球繞了一個圓滿,回到了起點,也是終點。
這一年末,諾貝爾文學獎本來是頒給老舍,只因他的去逝而失之交臂。
---1978年,挪威漢學專家依麗莎白愛迪如是說。
原路回,往南,再陷入那一片塵囂,我的穿著打扮出現在這裡,與這裡的市井氣氛是有一點格格不入,這一帶是「駱駝祥子」故事的發生地。我閱讀老舍的駱駝祥子時,在書下擺著一張北京地圖,一只放大鏡,情事發生到哪,地圖就描繪到哪,偶爾,大顆的眼淚隨著劇情的發展,噗嗤噗嗤的滴在地圖上,久久的陷入一種自我領會的悲哀。其實,我也和很多人一樣並不喜歡社會底層貧窮寒酸的故事背景,讓人誨氣,不像那種一夜致富,豪門發跡或是大宅門恩怨的傳奇能使人大快人心,引發夢想,只是讀了駱駝祥子後讓我感覺到自己擁有的語言文字,竟然可以把一種低賤人的心底深處詮釋的這麼豐富圓滿,悸動著人心,即使有著同樣的親身經歷,都講不明說不清內心的感傷,卻被老舍說清了。
我的家鄉,正是進入「去中國化時代」,只是,要否定我所使用的文字語言的優雅與華麗,很難讓人心服口服,我沒有狹隘的民族主義情懷,我是大地的兒女。對於我的很多的行為,有人認為是傻里傻氣,浪費時間體力金錢,對於我自己來說,卻是在義無反顧的鍛煉自我的浪漫與堅持,亦是我對大地萬物的有情有義。
小羊圈胡同在地圖上根本找不到,讀過許多老舍的作品中,我心裡早就描述好的老舍生活圈,指出就是在新街口東南護國寺一帶,我揀了一個路邊擺攤賣香煙、手膀上圍了紅臂章的大爺,請問他是否知道
「老舍出生的小羊圈胡同」。
其實,我明知他知道。
大爺聽完了我的問話,身體仍舊挺得直直的,瞥也沒瞥我這假洋鬼子一眼,把頭向左歪了下:「往南半站路」。
那個姿勢與應對就像皇上對奴才,總司令對勤務兵,有十足的傲慢與不屑,卻是能給我個正確答案,已經是個心滿意足的對待。
北京的爺們,尤其像這種有文化的知識份子,自以為是新中國的建國元勛,不可一世的自負,退休下來幹這種擺香煙攤的活,想必有一肚子的窩囊,這種忍受對於這種爺們來說著實是不容易。
在北京的1300萬人口,再加上最少400萬的外地流動人口,就算百裡挑一,我也能一眼就認出這號爺們,問路就只得問他,年輕的、外地的、少文化的,連老舍是誰都弄不明。
半站路後只有大楊家胡同,胡同裡和街面上的熱鬧真是兩回事,外面是土里土氣,裡面是破破爛爛,該是還保留著解放前舊社會的水平,我悠轉了進去還在訥悶著,一個粗莽漢子正要出門,我迎上去請教他老舍的老屋。「囉,就那」,漢子領著我轉了個小彎指著胡同底,小羊圈原來和大楊家胡同連在一塊兒,漢子說小羊圈胡同名字不雅早就改成小楊家了。
胡同底的牆就是老舍老屋的院牆,紅磚牆小院,小紅門,高高的枯枝探出房頭。
1899年2月3日,老舍在這間屋子裡出生,是一個貧寒的滿清正紅旗護軍家庭,其父舒永壽於1900年老舍一歲,八國聯軍侵略北京時戰死德勝門,連屍骨都未找到,自此,其母馬氏以替人洗衣來養活生計。老舍在這裡生活一直到考取北京師範大學住校。
隔壁屋的一位大姑娘拿著一個搓碁到門口來倒煤渣,胡同裡除了我之外沒有一個人,大姑娘看了我的模樣,自然知道我出現在這小胡同裡的目的,我們倆相覷微微一笑,大姑娘長得非常忠黨愛國,聲音卻甜美極了,意有所指的:「只剩兩棵棗兒樹了」。
標準的京腔,「棗兒」這個字發音特別重,音階還刻意的分成三段。
我了解她的意思,宅子、主人、圍牆都不是從前的了,除了這兩棵棗樹;這兩棵棗樹時常出現在老舍的回憶作品中。
我立在小門前,小門經年累月的已經被覆蓋了好幾道油漆作,紅紅的顏色還留著剛過完年的喜氣,小門掩的嚴嚴的,我默然的凝視著8號的門牌,心裡有著篤定,我終於來了。
不想敲門,也沒有敲門,因為---老舍不在家。
我家小院裡有兩棵樹,
一棵是棗兒樹,
另一棵,
也是棗兒樹。----老舍
2.21.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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