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天氣忽的變冷,出門時穿少了點。
搭332公交車到白石橋倒105電車,在宣外大街校場地下了車,因為城裡改變的實在太大,老房子拆了,路變寬了,讓很久沒有進城的深表姐弄不清方向,和意見相左的我打賭,我每天花好幾個小時拿著放大鏡趴在地圖上,自然是我贏了。
好狠的風,刮的像用手試剛磨過的刀子,一陣陣刺痛;橫過宣外大街入琉璃廠西,面對面兩排不入流的鋪子門跟前都擺著攤,攤上賣的美其名是古董,其實像破落戶在趁著好天晒家當,還不如潘家園二手貨來的精彩,只能唬弄些慕名來的老外。進榮寶齋享受了一下暖氣,上二樓觀了會兒畫,上了個廁所;解放後成了國營的榮寶齋內,國畫的標價幅幅都是上萬,小有名氣的則上好幾萬,看樣子榮寶齋這塊幾百年誠實不欺的金字招牌,要被共產黨給砸了。
出琉璃廠西就是南興華街,往南路東,路口的廠甸大樓就是我祖文元齋的舊址。過路西入萬源夾道,循胡同左,順著一堵高牆過去是後孫公園胡同,左手是當年祖上豪華的老宅子,我摸進已經成了大雜院的老宅,立在院中沉默著良久良久,思想著這一個世紀來的春秋,那個感覺很複雜,說不明的,也不想說。
十年前深表姐與三位老太太一起來尋訪過老宅子,經過老宅門口,三個在這裡生長、渡過少女時期的老太,沒一個開口說要進來看看,頭次來的深表姐說這種心態真奇怪,我想這是一種近鄉情卻的畏縮,或是不敢拾起兒時親情的震憾。
三個有錢人家出生的千金小姐,為了大時代的變革分別海峽兩岸,三人各有不同的人生道路,同的,都是跌跌撞撞摔得狼瘡,半個世紀後再重逢,恍若隔世,即使是同胞親生,卻也尷尬的不得不說是各思其想、各豎藩籬、各懷鬼胎,相聚數次都無法相互了解,幾年下來,連親情都還未續上,就只剩下家母一人。
老宅背後為前孫公園胡同,深表姐說老祖有一戶做金石雕刻的世交住在這胡同裡,老太們倒是帶她進來過,十幾年後她又帶我重走一遭。我跟著她走進一個朽門關不上的院子裡,牆上的小牌子上寫著「房管所」,站在一個世紀都沒有維修過的破爛院中,深表姐努力思索著試著勾起一點回憶,門旁一間房內有好幾個男女在烤著火爐、侃著大山,裡頭煙霧迷著比通到屋外的小煙囪冒出來的還濃。
「幹啥來著?」房裡傳出一個漢子聲音,沒有人起身。
「我們……想來看看祖上的老宅子。」
這回話的溫柔,是本性蠻橫潑辣的深表姐少有的,包含著無限的謙遜和禮貌,我很認同深表姐的態度和言中善意的改變,是為了簡化我們到訪的目的,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誤會,順便,也想以我們對老宅的慕情引起他人的的一點共鳴。
沒好久,恐怕說慢了似的,同樣漢子的聲音:
「那……什麼時候搬回來,您吶?」
仍舊沒有人起身,煙霧迷漫的屋裡傳來嘻嘿的竊竊笑聲,這麼一句話逗弄出他們無聊冬日的最高享受,沒有什麼掩飾,感覺的出一屋子人都很滿意漢子製造出使他們大快人心的效果,能想像出侷促的小屋裡的那幅歡愉圖像,說話的漢子必是半癱在座椅上,一手持著茶水玻璃瓶,一手夾著半截香煙,抖弄著腿的得意姿勢。
灑滿陽光的寒饞院中,站著穿著典雅高貴的我,清楚的知道被一屋子吃公家飯的共產黨窺視著和竊笑著,我沒有自尊心受辱,卻是在心頭湧起一陣又一陣的犯嘔。
在這許多年的經驗中,大陸的旅行時常給我猶如在逆境中求生的感覺,與大陸人的應對,很難期待有什麼喜悅,即使如此,我卻沒事就來承受一下這種市井人性的挑戰,說來說去是我自己犯賤。尤其,一向北京人的油子反應給我極惡劣印象,經濟改革開放了以後,有些北京人很有自覺的把自身素質也隨著經濟提升,有些卻依然保持著舊社會下三流的貧賤素質,更有些北京人則是經濟改革對他彷彿是置身事外,經濟高不了就以狹隘心眼看人,處處要用舌頭來表演他們的聰穎智慧,能蹶人一下就自鳴得意,得到高人一等的尊嚴,這種扭曲心態讓人感覺粗鄙、下作,爺們們自己居然還不自知。
同是老北京人的深表姐一定知道我的感受,抹抹鼻子領著我走出大院。
路上,許久都不吱聲。
3月5日2004年
驚蜇--萬物復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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