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
黃昏
北京
朝陽區
公車底站
一聽著公車底站就不像個好地方,果真,下了巴士落腳一看,這一帶非是什麼高級住宅區,甚而說還有點低級,地上隨處有垃圾,沒加蓋的大溝,過小橋轉小巷,破舊的民房,南表姐拿著地址問了好幾個人,還說她來過的,卻怎都找不著,我手上提著做禮物的冰凍蝦子越凍越硬,我的手指和腳指也衝著冰凍蝦子看齊,越來越僵硬。
南表姐是應我的要求,帶著我來拜訪她的老友──郭布羅‧潤麒,他,可以算是近代史上碩果僅存的人類古董,辛亥武昌起義的第二年〈1912〉出生在民國已開始、封建未結束的北京榮府。天璜貴冑,生母為清朝貝勒毓朗的次女,達斡爾族的生父郭布羅氏,祖上歷代都是朝廷的功臣,隸屬滿州正白旗,是時,清朝剛垮台,滿族卻仍摟著『清室優待條件』陶醉在只有一小塊天的小朝廷裡做著復辟的大夢。幼年與溥儀同在紫禁城中讀書成長,偽滿時,與溥傑赴笈東瀛學習軍事。兄妹三人,兄潤良娶了攝政王載灃之大格格韞英(溥儀之大妹),潤麒則娶了三格格韞穎,這個身份使兄弟倆都成了倒國的額駙。又因其姐婉容嫁給了溥儀做了末代皇后,殘酷的命運安排給這個精彩絕倫的家族寫下了最悲慘的一頁。
造型醜陋又老態龍鍾的民居大樓,還有著電梯,大樓管員住在電梯裡,吃喝睡都在那一小方塊的空間,裡面還燒了個炭火盆子,把電梯弄得像個只能站著的家。來應門的是老者本人,高大威武、談笑聲中氣十足,一點也看不出來已是92高齡耆耄;家中有還有著客人,原來老人正在用晚年才學來的岐黃之術為人把脈治病,趁最後一位病人診斷之際,我起身環伺被廢物搪塞所造成擁擠的室內,家俱擺設寒饞稀鬆,談不上有一丁點的品質可言,比起勞動人民出身的南表姐家還相差十萬八千里,猛然一下還會讓人懷疑這是末代太監還是末代皇親國戚,這種生活水平,可以想見沒有受到共產黨的特別照顧,亦或是有,不然更糟糕;只有掛在牆上的幾張黃濁照片閃爍著微弱的夕陽餘輝,令人引發一絲想像空間,照片中年輕英俊美麗的溥儀、溥傑、婉容、潤麒四人,貂皮,麂帽,皮履,汽車,洋樓,那個公主王子童話故事般的一切都無法與悲涼的現在對比,小半生的榮華富貴都老早隨著無情的歷史殘酷的埋葬。滿清八旗的榮耀,由努爾哈赤騎在馬背上打下江山開始,二百年後在他們這代的手上確確實實羞辱的終結。
1986年,電影「末代皇帝」的意大利籍導演貝爾多盧奇籌劃這部影片之初,在北京邀請了老人做這部影片的顧問,此時他已75歲高齡,因持四國語言,與貝爾多盧奇的溝通無須翻譯,該部片子因為有了老人親自參與,才能留給世人腐敗,污辱的中國近代歷史的真章。
結束了醫療,老人對著照片上的人物一一的替我介紹,事實上,不用他的介紹,晚清歷史與宮廷軼事,我早已滾瓜爛熟,甚至於沒有記載於文獻而流傳坊間的悲慘隱私也略知一二,怕觸及老人家的傷痛,我不忍心追詢。
不痛不養的:
可有保留一些祖宗的遺物,和共產黨可發還曾擁有的百餘棟房院?
「除了牆上幾張故人的照片,一無所有」,老人回答。
「一無所有」四個字說得堅實又自信,解釋完了前半生的輝煌燦爛。
自信,意思是他自信以後也不會有。
與我對談時笑得那麼開心,深壑迷茫的眼光中,讓人猜不透是豁達還是無奈。
相談甚歡而被邀請共進晚飯,沒有餐廳的房子中的走道上立起個活動餐桌,我帶來的蝦子也派上了用場,老人由衣櫃裡拿出了收藏的黑牌威士忌準備招待遠來初次見面的客人,為了不忍心消滅老人得之不易的洋酒,我眛著良心說最討厭喝SCOTCH。
童年歲月的奴僕成群,錦衣玉食,金山銀山財寶成庫,夢中是否還會倦戀?甘受倭寇利用擺佈,遠走東北成立偽滿,飄泊流徙也沒有完成滿清復辟的大業,如今是否還刻骨銘心?我沒有問,就算我問,我想他也不會說真實,共產黨的改造成果不可小覷。
隨著溥儀由蘇聯伯力的戰俘營遣返中國撫順受審,進勞改營改造,學習做一個無資產階級的共產平民,接下來的節目是文化大革命,被紅衛兵視為理所當然的頭號敵人,立刻揪出來鬥爭批判,再被造反派打入了罪大惡極的「牛鬼蛇神」,關進了牛棚接受渾天黑夜的凌虐,為了在捲天撲地而來的紅禍中求得自保,昧著良心與家族友朋間劃清界線相互批判,互揭瘡疤,做些胡編亂造的坦白,言不由衷的交代,從前的擁有統統都變成了罪源。文革十年結束後,又時時被共產黨對著外賓拿出來當做改造成功的樣板。
鏘匡!鏘匡!這一齣齣的好戲上演,從富貴到貧賤,從尊榮到侮辱,由貴族到平民,由主子變成階下囚,家破人亡,眾叛親離,將近一個世紀以來,這一連串的遭遇,是怎麼挺過來的,要有足夠的堅定才能使精神不致錯亂,這樣的一生,是不是可以說活著要比「死掉」來的勇敢的多。
道別前,老人家泡了小楷筆替我的贈書題言。
出了破落,行到大馬路,路上行人寥寥無幾,寒夜的路燈幽暗昏黃,一棵行道樹梢上一片最後的枯葉,孤零零的被冷風刮得像風箏般直打轉兒,費力的掙扎著,只為拒絕向世界告別;冬夜的大地一片霧茫茫,被高粱酒微醺的我,不知霧茫茫是來自大氣還是出自眼框。
心中有一絲淒淒然。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