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游泳池〉序篇所描繪游泳的時間與場所,揭露孤獨一人的運動,總在夜裡展現,擺脫工作壓力,修煉自己的肉體。繼而彰顯逆勢而為的行徑,透過玻璃窗、鏡子觀望著凡塵俗世和迷失的自己,極度自戀又自虐。意外被鎖在室內泳池的自己,其實轉開鎖頭即可離去,但是貪看城市完整美善,悄悄抹去了自己存在的社會痕跡,隱匿室內泳池,握著鑰匙打開不是屬於自己的寄物櫃……
尋找存在感知能力似乎構成《紫花》輯一、輯二的主軸,鏡像映現出的是哪一個自己?是循規蹈矩的部分?還是內在慾望的部分?或是迷迷糊糊的彼此越界?光亮湧現的城市,和嗑藥過後的知覺互相呼應,照耀著神秘的內在思維。徐譽誠藉由一篇篇文本忖度著感官的壓抑與解放,彷彿吞入一顆顆藥丸、吸進一撮撮粉末,能夠將從小被薰染的教育、被規定的行為排出體外,鬼魅一般的社會制約消失了,身體便飄飄然輕盈許多,回返原初淳樸的狀態。
書中輯一〈白光〉隱隱寓含著寶璐和藥頭之間的同志情愫,寶璐照顧病重母親,嚮往藥物引領的白光境界,然而過量藥物使得寶璐與藥頭、BB女孩之間的性愛記憶一片空白。〈極地〉大剌剌勾勒主述者「你」在聖誕夜尋找慰藉,開啟影音檔觀賞男體交媾、上色情網站、以橡膠陽具戳戮身體。「你」窺探愛戀的機車行老闆,甚至收藏他遺棄的垃圾,到車行門前自淫。〈午茶時光〉描繪三十五歲老爹和大學男孩的性愛交流,老爹自認沒有性別認同疑問,僅在慾望盈溢之下才是同志。這三篇涉及同志生活的種種面貌,性欲、愛戀的探索充斥期間,更多時候是藥物的使用,增添情趣或逃避隱匿一般,回眸凝視著幻象繽紛的自己。另一篇章〈紫花〉則描述各種藥物使用經驗,嗜毒者注重養身,理解排毒重要性,輔以科學經驗、既視現象、宗教隱喻、理性文明驗證,敘說毒物的幻覺效用。
找到白光便可以安妥侷促的自身?舒服、飄盪的肉身可以在一次次藥物刺激下,恣意舒展,暫時忘卻現實生命裡的貪嗔癡狂。白光像是一個烏托邦式的隱喻,擁有平和、溫潤的情緒,沒有爭執、戰鬥的憤懣。極地也是另一個烏托邦式的隱喻,本是白色方格的地板冰磚,指涉為慾望境界的極限之地。藥物讓平常掩藏的性格暴露出來,也讓緊繃的身心找到釋放的管道,於是〈白光〉、〈極地〉的主人翁盡情展現同性之間的性欲和愛欲,社會制約如同剝洋蔥一般層層剝落,內在的想望彷彿一株稚嫩植物,開始貪婪地倒行逆施,夜間自行光合作用。
〈紫花〉深入的探索,遠遠呼應著陳思宏《指甲長花的世代》、墾丁男孩《男灣》,藥物使用的小說並非未曾出現於台灣書市,卻也僅是曇花一現,如何在微乎其微的藥物書寫之中另闢蹊徑,發展獨特的視角?徐譽誠形塑的白領階級,注重養身、輕食、樂活,將嗜毒與排毒共置於一個天秤省思,排毒是為了回歸嗜毒的純粹狀態,享有更為細膩的嗜毒過程。視覺、聽覺的描繪逼近感官的歡愉,電子旋律、民謠樂聲或是電視影像的種種激躍,自己被抽離出來(亦或自己被擺置於歷史洪流的某一座標),穿越蒼穹,橫跨時間、空間向度,回返幾千幾萬年前的地球與萬物樣貌,見證人類時間和輪迴滄桑,與歷史深深對話。
〈白光〉文中,藥頭訴說的白光境界:「於是你覺得『自己』不存在了,那個背負著很多身份,且必定有某處與別人不太一樣的那個自己,確確實實地離你遠去了……」(35);〈極地〉文裡提到「為何別人能夠如此完整?」(77);〈紫花〉篇中,老克臘提問「自己是否真的存在?」(93)。
嗜毒是為了保留自我,還是消泯自我?文化複製的自我能夠輕易剷除嗎?或許因為維持自我主體存有許多困頓的因素,社會價值、道德輿論像一層層枷鎖綑綁著自己,掙脫不了環境箝制,轉而挖鑿內心藏匿的真實自己。嗜毒是自我主體的崩解,嗜毒亦是自我主體的重構,透過原慾召喚,重新組合潛在的自己。
書中輯二〈回憶工程〉主述者妹妹「我」回憶稚齡生活到現今婚姻繁殖,討論「擁有」物件以及自己存在的意義。〈黑暗風景〉揉合父親對姊妹的家庭暴力、性侵害行為,閉闔雙眼,姊姊引領妹妹「妳」在黑暗境域中描摹一個光明的未來。〈視差〉描述身為兒子的「你」和父親之間的糾葛與權力張力。〈我們〉則側重男主人翁和姊姊的感情演繹,祖母葬禮、姊姊婚姻關係裡我族與他族的僭越,探討家族親戚間繁複的人際網絡。
〈回憶工程〉、〈黑暗風景〉、〈視差〉細細雕琢孩童或成年後對於父親形象恐慌、驚懼的記憶回溯;〈我們〉倒像是創作者的後設戲謔,穿插了DV拍攝、小說書寫目的,彷彿想和眾多親戚和解,想和社會世界維持靜謐的平衡。
《紫花》輯一、輯二相較之下,〈回憶工程〉、〈黑暗風景〉、〈視差〉、〈我們〉勾勒出個人與家庭、家庭與家族之間的存在樣態。恍若脫離情欲光譜,立基於現實社會面貌,著墨血脈本源的人際關係,並且逾越了分際。無論以女性觀點或男性觀點敘述,父權的龐大身影充斥期間,若將後記〈小說刑〉綜合觀之,父親形象穿越文本內外,形成本書輯二篇幅的核心概念。即使父親缺席或亡逝,仍有巨大的影響力,儒家風氣底下的父親形象有了另一番闡釋。輯二篇章巧妙串連起輯一篇章,形成一個教育成長空間的補述,於是《紫花》追尋存在的感知慾望有了更完整的血肉背景。
《紫花》
作者/徐譽誠
出版社/印刻˙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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