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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8-25 20:28:38| 人氣930|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喃喃囈語】-《肉身寒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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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炙熱豔陽之下,倫常脈動如昔,白翳籠罩,彷彿亙古承襲的堅固理念處處流竄,度量著眾生。性/別取向的異議份子,飽受體制羈綁,箝制欲望,苦澀的存在處境,應該召喚本質特性,勘鑿生命點滴?抑或淪喪自己,融入萬眾所趨的世界?作者振鴻選擇前者,以《肉身寒單》探索欲望,書寫肉身,甚至回溯內在主體,尋找自我定位。

肉身普渡,寒單隱喻

  「炮炸寒單」的用意,彷彿描述著東部習俗的由來和過程,但是作為《肉身寒單》小說的引子,卻拋擲出一個肉身寓意。朱天文〈肉身菩薩〉文中,藉小佟、鍾霖的情愛糾葛,闡釋同性之間的欲望、愛戀關係,以肉身為道場,普渡眾生。菩薩神佛,立意墜於塵世,度化人性。同志之間的肉體執迷與掙扎,陸續將在「身世與身世」、「城邦的漂流者」單元裡顯露出來,朱天文揭示了肉身的引渡,振鴻則強化了救贖的意味。然而,為何需要「炮炸」?
  「炮炸」原是慶典藉由鞭炮進行除晦去霉的工作,放在《肉身寒單》「元神」單元,似乎將「炮炸」轉化為一種儀式,一種扭轉污名、檢視正道的媒介。寒單爺不同的形象傳說,顯示的「炮炸」意涵略有差異。若視寒單爺為武財神(正派神祇),則歡欣迎接,「炮炸」正是愉悅接受的象徵。若視寒單爺為流氓神(邪惡地痞),則驚恐退卻,「炮炸」卻是寬恕懲戒的象徵。在地人與外來者的不同「炮炸」思維,恰恰揭露出(自我)除魅或敬魅的心態,也對應出(他者)救贖或自贖的姿態。除魅或敬魅之餘,人性善惡光譜依舊擺盪。救贖或自贖之際,尋思自我與他者的逾越流動。
  肉身代表的是普羅大眾,也代表著凡塵俗世,更代表塵世各種性別框架的差異。或許,該覺醒的是主流異性戀霸權;或許,抵擋是性/別取向異議份子的唯一救贖。「炸寒單」是一種引渡,一種開啟核心與邊緣對話的可能。同志身處的台灣社會環境,一如張道陵或流氓,等待引渡契機。正是困頓窒礙的生存空間,時時提醒著同志人權仍未獲得伸張,「炸寒單」成為同志求存於異性戀霸權社會裡必須不斷修行的隱喻。
  寬容與包容、救贖與自贖,即是「炸寒單」過程之中對於危厄試煉提出的見解,堅持著自我理念,「炮炸」一一洗滌,保持靈魂潔淨。生命體質的極度壓抑,往往形成非凡的生命底蘊,儀式慶典的暗喻,在在告知世間男女,同性之間的情愛、欲望、嗔癡、迷戀,都是一種種情感的展現。或許面貌未曾知悉,質地卻是一般瑩亮。

名字與身世

  小說人物振鴻明白必須虛構一個符號,虛擬一個生命,保持若即若離姿態,去進行同志性愛、情欲的摸索,這是一個被學校教育隔離的世界,也是一個被社會摒棄的性傾向生活。於是二十三歲的振鴻,開始一段以彼得為名的綺麗探索。人格的特質,藉由符碼的指涉與延異,開啟一段段不同的冒險。振鴻創建出自己的名字與身世,極力扮演塑造的自己。身世與身世之間,轉換了欲望的思索,恍如國中時期,逃離俗世軌道的羈綁,脫離現實,做為分身,遁入夢幻。
  一個名字延伸出一種身世,繼續延伸出家族、國家、社會象徵秩序等等,總是脫離不了異性戀價值的評判,以及主流父權的凝視與鄙視。陳玉、陳佳佳、王美馨、張思淇、劉雅婷等人彰顯出異性戀社會的女性形象,陳大條、李信蔚等人代表的是異性戀社會的男性形象,阿智、綠頭、隆隆、大雄,以及「百齡籃球隊友」等等則勾勒出男同志的生存樣貌。有趣而怪謬的是,文中異性戀者皆有姓名,男同志的名字卻是以姥姥、成成、潘妹、阿哥、ALEX、RAY等等小名、化名、英文名稱代替。這不正是說明男同志的潛匿心態,在社會環境不認可、不友善的情狀下生存,辛酸卑微,藏身於主流脈絡,必須隱匿或是修飾自我,才能苟活。
  「穿行沙程」擴展流浪的輻軸,繫聯了父親與兒子,雕琢了父執輩的生命旅程。這些枝節脈絡之中,振鴻祖父李祺同、祖母陳帶娣,生下崑暮、玉將、森暮、榮暮、麻沙暮、秀將,共四男二女。〈飛翔的名字〉裡提到:「比方我爸和我伯父那一代,依照祖譜,男的是連字輩,女的呢,就是秀字輩。再往前推,我祖父那一代的,依照祖譜,男的就是祺字輩,女的就是英字輩。」父權社會的象徵秩序於焉形成,家族的規矩是一切的準則,男性制訂規則,女性與孩童遵從指示,長輩沿襲,晚輩承接。命名本身即是一種權力關係,誰可以命名,誰便擁有詮釋的能力和權力。例如文中提及的祖譜,至高無上、不可更動,命脈延續原必須進行各種囿限,以鞏固姓氏的族裔。又如祖母陳帶娣之名亦是一種沙文意識型態,期望男娃,所以命名帶娣,希冀下一胎帶來男孩。
  名字與身世,本是緊緊相扣的符號編碼與時代氛圍,振鴻父親的兄弟姊妹歷經日帝統治末期,乃至國民黨政軍來台,爆發「二二八事件」。文中關於歷史部分的描摹,淡漠處理,卻仍可見其影響,例如男孩稱為崑暮、森暮、榮暮、麻沙暮,女孩稱為玉將、秀將。又例如〈家〉短文中,麻沙暮戲謔出現賣屋,稱呼自己的父母為多桑、卡桑。這是台灣經歷過日帝殖民所產生的政治文化現象,名字背後直指一個身世、一套家規,也是一種國族的寓意,更是一種政治或意識型態運作。

「帶餓思潑辣」

  「帶餓思潑辣」(diaspora),漂泊離散之意,傳統上用以描述猶太民族的放逐經驗,同時持續具有文化和宗教的連結,晚近的後殖民理論、種族與族群研究裡,用來指稱分散遷居於全球的群體。紀大偉的戲謔翻譯,「帶餓」才能「思潑辣」,意指主流異性戀體制在法律、文化等等方面上的檢疫,造成同志的漂泊離散,因此挨「餓」,必須「潑辣」奮起捍衛自身權益。
  《肉身寒單》文中,李振鴻與父親之間的對峙,與家庭、親族之間的拉扯,在在呈現流放的具體行動,以及內心的自我放逐。「帶餓思潑辣」情意結支撐起整個小說的架構,隨著時間成長的小說人物,在求學階段的各種探索,洶湧沸騰的各種思考,都圍繞著這個主題進行。儒家的綱常傳統、社會制度、道德輿論等等羅織的天羅地網,時時壓迫著李振鴻,奔逃成為一種習慣,渴慕自由地存活於世界。然而,家庭、家族的召喚,血液潺潺流動的命脈,形成渴慕與奔逃的交鋒,一而再地盤據李振鴻。
  〈墳〉文中出現的阿蓮阿姑,恰是小說人物振鴻的對照,阿蓮阿姑在性別光譜之中趨近陽剛特質,雖然生理性別女性,卻果敢地選擇了自己的文化性別,大剌剌表現出來,不祭祖、不掃墓、不崇敬父權文化、不欽羨陽具理體中心,更無畏於家族眼光。或許阿蓮阿姑是女同志,或許潛藏變性慾渴望,她活出自己生命的一片青空。作者振鴻安置的阿蓮阿姑篇幅不多,卻點擊了小說主角的匱乏和怯懦,生存於異性戀父權社會制度下,主體追尋備感艱辛。無法消滅的殘女魂魄,注定跟隨小說人物振鴻,繼續迴盪在心中深處。
  〈家〉的描繪,充滿黑色幽默的狂想,酷似庹宗華的年輕父親賣屋,從電腦螢幕跳躍而出,一一細數父與子關於家的過往。父親成長的海沿老家,父親與母親遷移未果的透天厝,以及小說人物振鴻繭居的宿舍,究竟家的意義為何?是指居住地、出生地還是遷居地?振鴻母親在文中註解了意義:「有娘就有爹,有家的地方就得有座神主牌。」家一經確定,更可確立歷史的延續、命脈的繼承。異性戀父權社會的精密設計,經由人為的實踐,更加屹立不搖,儘管生命裡許多扞格時時牽制,仍舊必須側身擠入,活進去主流氛圍之中。
  失根的漂流旅程迭宕起伏,振鴻因為逃離父權家庭而流浪,父親則因維繫家庭,賺取金錢而委身計程車,四處飄移。父權體制的掌權者與受制者,彷彿鐘擺兩端,一個回返一個奔跑,歷史時間區隔了父與子,現實節奏錯置了兩代思維。追逐、等待的迷藏遊戲,讓小說人物振鴻發現了自己與父親的相似處,他挖掘自己的性別身世,同時開鑿父親的流浪生涯,拼圖一般拼湊著父親的身世,終於找到一種自我詮釋的歷史視野,延展出另一種生命曲徑。

主流與邊緣

  作者將同志的現實社會處境,著墨於筆下,〈半城遊俠〉文中提到「AG健身房」的後續發展、兩千年總統大選候選人許信良的同志權益政見,也提到三溫暖的募款、同志遊行運動、同志公民運動,以及平權運動、社會資源分配、社區營造等等想法。主流與邊緣的隔閡對立,促使小說人物振鴻積極對話,參與同志運動,募款、遊行、爭取權益,現實與虛擬邊界逐漸縮小之際,作者卻以魔幻迷魅的技法呈現遊行的怪誕行徑。綠頭、隆隆、大雄和小說人物振鴻的記憶分歧,他們立基於寫實方面的描述,振鴻經歷則像是荒腔走板的夢境。作者對現實的情境仍是點到為止(一如政治事件的描繪),彷彿淡淡的歷史遠景,用來襯托出人物近處的具體行動。
  行文描述城市崩塌,火光蔓延,參與遊行的小說人物振鴻將城市屍塊搬至另一座城,「企圖用破碎的石塊拼湊回一座完整的城市」。搬運石塊既有美國「石牆事件」(1969)同志抗爭的隱喻,亦有聖經所提及蛾摩拉、索多瑪兩城毀滅的隱喻。「…我來回兩座崩毀的城市…搬運石塊,努力要拼湊起一座大城時…」恍若搬運石塊、拼湊城市,是為了重整世界的秩序,也為了建構一套社會價值。曾經建構的社會秩序,崩塌解構,振鴻親身經歷重構階段,亟欲揭示他所嚮往的城邦世界,在他手中一磚一磚地堆砌起來。內心潛意識的流洩,凸顯夢囈一般呢喃,他的記憶都不算數,綠頭、隆隆的記憶更接近現實。記憶的參差,正說明烏托邦想像的幻滅,孟加拉老虎、大象、蝙蝠俠不曾存在,僅有扮裝皇后、傾城妖姬曾經出現過。
  主體性跟著外在事物變異,既是一種自我呈現,亦是不斷變化建構的過程。小說人物振鴻便是藉由觸碰外在事物,探索著內心需求。他的成長經驗,從周遭的女性愛戀跨越至同性交融的世界,一再追尋自我的性別慾望(desire)。亦從「帶餓思潑辣」情意結的抗拒拉扯,擺盪平衡,苦苦追尋自我的性別認同(identification)。歷經他者(other)尋找自我(self)的過程竟是一條漫漫的試煉之道,社會與家庭的壓抑,生存環境的恐同或歧視,鋪展著窒礙前程,振鴻一一歷練、吸收,從女體男體、主流邊緣,開拓一種彼此凝望與交流的可能。
  〈我的青春,走啊走〉、〈靜靜的太陽 下〉兩篇短文,是作者對自我主體的展現,自信盎然地在主流機制裡參與「百齡籃球隊」,有別於肉欲三溫暖、狂歡酒吧,或是白先勇《孽子》裡描繪的黑暗國度、孤臣孽子,作者提倡一種陽光籃球文化。彷彿是一種「正名」,勾勒同志行徑的其他面向;又彷彿是一種「證明」,證明邊緣異議份子可以闖入主流文化,從事籃球運動。
  「百齡籃球隊」更像是一種集結,一種命運共同體的同志情誼。同志並非一定得藏匿暗處,同志可以展現自傲一面,生活於陽光底下。作者的寓意深遠,篇幅略顯稀薄,文中許多人物,性格特色的刻劃不夠深入,反倒像是對《孽子》、曹麗娟〈關於她的白髮及其他〉等等同志文學的致意(或沿襲?)。邊緣小眾對主流機制的抗爭,除了遊行運動的強硬方式,也有小說書寫、社會評論的方式,更有共同集結團體,找到志同道合的邊緣分子,一起靜靜蟄伏、緩緩發聲。

原慾本能

  同志如何跨越疆界?如何摸索自身?作者安置了阿智與阿蓮阿姑,主述者在原慾徘徊游移之際,恍若智者一般,提點欲望、愛戀的其他面向。《肉身寒單》延異了一場原慾的堆積與衝激,展現了小說人物振鴻的「逾越」和「愉悅」,五個單元互相牽引,彼此繫聯,性愛、情欲摸索,開啟家庭、家族、國族之外,原始本能的生命情調。
  九○年代陸續竄起同志(gay)、酷兒(queer)激進美學,性別議題眾聲喧嘩,各種媒體演繹著彩虹文化,電影、紀錄片、雜誌、文學、舞台劇等等風潮一波波席捲。進入二十一世紀之後,應該如何奪回身體欲望的自主權?應該如何展現情欲性欲的繁複面貌?作者一筆一筆刻鑿,進行欲望思辯的工程。隨著主角振鴻歷經掙扎,終於返抵欲望國度,尋回失落的自我。在夢境與現實之間,在虛構與重構之間,彷彿看見一個亮晃晃的白日大地,驅除黑暗盡處的污漬,漸漸聚攏成一股龐大白光,溢流於平凡塵世。撥冗雲翳,重新啟程,一個新世界的渴求,一個新生命的衍異,正不斷地召喚自己。

  等待屋裡的一夜好眠,
  氣力飽滿。
  我再趁著陽光如雪新的刺眼時,
  啟程。







《肉身寒單》
作者/振鴻
出版社/麥田˙2004

台長: 296.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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