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突然從夢魘裡掙扎醒來。睜眼,濛濛亮光,漂浮著血的味道。伸指一摸,乾涸顆粒像結晶冰糖掛在鼻翼下沿,微微散著腥味。啊…前一晚的血液!為何流血?忘記了。這一陣子你常常忘東忘西,記憶被強烈撞擊,又急又猛,頓時失去重心,摔倒在時間河流裡。原來,你連時間都不要了。可是,時間箝制彼此,聯繫著全人類,你擺脫不掉。永遠。悄悄地,睡眠離開了你,兀自流浪。起身梳洗,你也離開了被窩離開了住屋。
你點了一杯熱咖啡、一份鬆餅。店員熱心建議:套餐比較划算喔。年輕的女孩,淺淺酒窩點綴兩頰。你思考著人類臉上為何有一種叫做「酒窩」的螺蜁凹陷。她輕輕笑著,漩渦一般拉扯你。你一向討厭薯餅,討厭在清晨將油炸的食物放進胃裡。搖搖頭,單點了咖啡和鬆餅。女孩俐落地敲打櫃臺螢幕,向後方廚房朗誦著:鬆餅,仍是一派爽朗。等待餐點,瞄瞄速食店,你意外從套餐圖案中發現一片豬肉。豬肉鬆餅。豬肉,搭配…鬆餅!這是文化時尚?還是商業趨勢?繭居多時,現在,你徹底茫然了。
你沒有忘記索取一份報紙。聯合報。四月十六日影藝版新聞引起你的注目『吳敦:一朵雲根本是三級片』。一陣慍熱迅及遊走全身,撩起怒氣。蔡明亮的《天邊一朵雲》,是啊,你看過的影片,難得現在還上映著。你不明白自己為何生氣,這不是老調重談了嗎?鄙俗、噁心、無聊、色情的議論……。「根本就三級片嘛,我看不起這個敗壞台灣電影的人,吹喇叭就能得獎?哼!」這部片爭議一直起起伏伏,無論如何,增加曝光率就是免費宣傳,你以為能宣傳總是好事。直到宣傳變了調,聚錯焦。是這句話惹你發怒:「吹喇叭就能得獎?」
你一直覺得納悶。劇末的「吹喇叭」,鬧得沸沸揚揚的「口交」戲碼,其實,令人費解。與其說是「口交」、「吹喇叭」,毋寧說是「即將射精的陽具迅速插入口腔」。這部戲以暗喻射精高潮結尾,沒看見小康的精液,倒是看見小淇流下一行清淚。既然這不是A片,為何要以射精高潮結尾?而且還是男人的高潮?無人在意 AV女優的高潮,彷若她只是道具,事實亦同,她是激發小康與小淇性靈交集、肉體無能的道具,徹頭徹尾展現女性本色的道具。那麼,小淇的高潮呢?她在窗櫺一端諧擬高潮。肉體沒有高潮,性靈繁複翻攪,化為淚水訴說難以言喻的感受。淚水,諷刺地,跟精液一樣是鹹的。
你發現,假若小康的角色不是AV男優,整部戲還是可以成立,戲劇基礎便是小康與小淇的愛欲交融,身體卻無法交媾。「無法交媾」成為必須詳細交代的內容,成為可以一一探訪的沈痾之境。在全球化、資本主義蔓延的時代裡,「無法交媾」有許許多多可能。敘述色情片的拍攝,揭發其中隱匿的訊息,是導演亦步亦趨填充的附加價值而已(也是「無法交媾」的許多可能性之一而已)。但是,這種附加價值的危險性……在台灣地區值得觀察。書展、車展的AV女優造勢活動,籌備者的心態可議,大眾觀賞的心態可議。批評、檢討過後,冷不防還是有另一波造勢出現。甚至,女優過後,猛男來襲。當「性」漸漸成為商品,人們該如何面對崢嶸情況?當「性」漸漸成為習慣,人們如何看待內心的需索?
台灣的附加價值特別有趣,也特別危險。政治的潔癖、性的潔癖逐一建立某種品味,忽略過程癥候,忽略個人觀點,更忽略個人詮釋觀點的方式(更可能所有的詮釋都被監視,都被劃分為二,非友即敵)。島國的禁忌,成為眾多競技磨拳霍霍展演的動力。這些飆技後果恐怕比「愛失能」還要悲哀。失去「性」,身體剝離了快意,失去「愛」,身體與心靈萎靡空蕩。巨大的壓抑,無意之中撒下寂寥的種籽。犬儒的態度,創造一波波豪乳猛屌的商品複方。多「性」消費,次「性」消費,各色各樣的媒體奼紫嫣紅,眼花撩亂之際,還能保持中立、保持清晰意識嗎?(附加價值的守門員不受影響嗎?附加價值的心靈捕手會不會因為心裡渴望而更加迷惑?)
雖說蔡明亮善於用鏡頭凝視都市人內在的寂寞與荒涼,雖說天邊一朵雲飄到北方或南方都可以成立。然而,悄悄地有些東西發酵了。一些溫暖的細微的熱氣化為擁抱。殘酷本質仍在,滲入戲謔、嘲諷,一種黑暗幽默出現了。其中五段阻隔、協助劇情的歌舞,巧妙地舒緩觀賞時的踉蹌心情(老歌總有這種奇異的力量)。這跟先前《洞》所運用的歌舞差異懸殊,《洞》的深意令人痛上加痛,《天邊一朵雲》卻令人飄遊暫歇。
其中最符合本劇精神的段落,是陸奕靜以黑寡婦之姿演出的【同情心】,點出A片工業的現實處境,以及愛欲、 現實的辛辣糾纏。「我沒有錢,我有顆心。這一顆心充滿熱情和同情,充滿悽慘和辛酸……誰叫我沒有錢,我只有賣靈魂,滿足這顆同情心……」拍A片誰叫你有熱情和同情?的確,A片販賣的是身體肉欲,無涉心靈。就算你有同情心、你有靈魂,也要有人肯賞光啊。台灣可以偷偷摸摸販賣肉欲(援交或一夜情),卻沒有肉欲橫陳的工業拍攝市場。這是本片的敗筆,戶外場景幾乎都是南方街景,編導亟欲痛指沈痾、挖掘偽善的力道也就不那麼理直氣壯。
北方都會裡孤寂的心境,遷徙到南方瀲豔的濁熱之下,孤寂多了一份溫潤。氣候會不會影響創作?北方孤寂常常出現水流氾濫的意象(《愛情萬歲》、《河流》、《你那邊幾點》、《不散》等等),《天邊一朵雲》裡卻形成缺水的窘境(戲劇背景設定為缺水的南方溽暑)。水的盈溢與缺乏,足堪玩味。礦泉水的一次性消耗,促使小淇蒐集保特瓶,填滿南方的人工水。礦泉水變成人工水(還是在水質欠佳的南方)。疏離與空洞有了深層的演繹。失去的原有,人工的存有(雜質的本有)。所有隱匿或彰顯的寓意、轉喻,任何人發揮想像都可以創造一番景象,這是蔡明亮慣用的符號美學,在西瓜、水流、抽煙、螃蟹、炸米粉……找到合適的理解。當然,以拍攝A片為題旨的《天邊一朵雲》,肉體的抽動震顫,是一道黑色的虹。沒有絢爛的顏色,徒留匱乏的感嘆。
這個世界讓人太不快樂了。你一直明白沒有什麼值得快樂。可是,總也有不那麼不快樂的時候。那些時候卻往往是你目光盯著螢幕,坐在戲院或是藏在被窩,跟隨音樂、劇情、影像而忘掉生活的時候。無論A片拍攝的用意為何,無論AV商品是否慰藉人心,肉體是人賴以生存的軀殼,肉體快樂……若比心靈快樂還直接還輕易,又何必躲躲藏藏?
除了看見A片拍攝過程,你也看見小康與小淇的怪謬戀情。彷彿推理劇一般,你可以延長輻軸,將兩人相識繫連到《天橋不見了》、《你那邊幾點》,也可以無視以往,單獨存在。是的,他們的愛不只怪謬,也很清純。你似乎遺忘了世界上有簡單、純潔的愛戀。靈肉的缺憾往往來自愛不得、得不到、愛別離、愛交錯,蔡明亮添加了一筆:爽不到。慾望騷擾著,戀情持續著。小淇想要索求靈肉慾望與精神慾望,現實無奈,小康從事男優事業,對肉體興趣缺缺。或許,他只能藉由精神層次與小淇「抽象」交媾(象徵性交媾)。劇末,小康的猙獰抽插,小淇的爽朗叫喊,編導殘暴地摧毀單純愛欲的可能(夜櫻李子的昏厥,間接促成兩人肉體的媾和),揭露小康與小淇潛藏深處自虐虐人的殘酷本性。清純樣態包裹著一顆怎樣的的心靈?清澈河流如何抵擋世俗的滾滾濁流?
耳邊彷彿又響起那句話:「吹喇叭就能得獎?哼!」
人啊,不可以太誠實,誠實惹人厭。
人啊,不可以太聰明,聰明遭人嫉。
一個人如果既誠實又聰明,那麼,厭惡嫉妒加乘,注定孤獨。
幸好,蔡明亮懂得孤獨(雖然,他不懂得偽裝)。
看完報紙吃完鬆餅,續了一杯咖啡之後,你覺得好笑極了。隔著明亮玻璃,街景清晰,城市中的塵世。肩膀不自覺抖動,真他媽可笑透了。你一直張口大笑,對著玻璃街景,塵世中的城市。
天邊一朵雲-The Wayward Cloud
導演:蔡明亮
編劇:蔡明亮
演員:陳湘琪
李康生
陸弈靜
楊貴媚
夜櫻李子
台灣˙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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