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後,才恍神將你的留言讀完。凌晨三點,你傳了一通簡訊來,說睡不著,並附上一首詩。我也失眠多日,翻來覆去,終於還是吞藥入夢。隔個夜半,簡訊聲並未喚醒我,直到日正當中,下課後我才想起你的留言。我回覆你說,「厲害哦!文學雖是苦悶的象徵,但要繼續加油啊。下次給我散文吧!」至少我字裡行間傳達的並非樂觀。我知道你不盡然可以瞭解。
之前,我替你有生以來的第一首詩修了幾個漢字,幫你投到雜誌,刊出來時,你開心地跳起來說:「比成交一棟『透天的』還興奮。」得意地彷彿自己也將是個詩人。你工作未變,皮膚依舊黑亮,而距離上次你寫詩的日子至今,已過一年多。
你的汗,直直流/孔喙應該會澀會豉(siN7)/我干單是目睭金金看/手煞攏袂振袂動......
阿公所留的果園,從父親不諳農事贌租與人種植檳榔,到因雨季顛倒而荒蕪變賣作為建地,我們的雙腳已經多年未踏上那小時曾堆砌成焢窰、推翻如墓之穴灌蟋蟀的深厚泥土。學生時代以來就根本不太碰書的你,竟比我早先用文字緬懷父親和我們的足跡,用鄉音擦拭那些數不清、被刀鋤刈破、酸楚的陳年傷口。
我才剛接受一場土地的文學洗禮,再次謙卑地讀完有關農民的篇章,詩人這麼寫著:「在陽光下流汗、在月光下歌唱的/吾鄉的老人家,哪裡去了/他們擠在荒涼的公墓/吾鄉的牽年花,憂鬱的懷念著」(吳晟〈牽年花〉)那是一個文學營隊,在南台灣一處人間美景的客家小鎮,許多不曾赤腳踏過泥土的知識份子們,吹著冷氣靠在舒適的椅背上討論著農民與文學,老詩人將耕作經驗與文字交織,用詩反抗國家機器與資本主義對鄉村與農人的剝削和搾取,枱上凜然的正義溫和,枱下聽得感動而泣聲細細,出了小鎮後,工商以外的享受依舊,誰又會想起鄉村,誰又會提起農民們了。
而親愛的弟弟,此刻我打開手機中封存的你的留言,讓我的自責稍稍得到慰藉。當我在不斷往前做著所謂的努力,誠如你一直對我說的,在自己的舞台上好好認真發揮吧,但總是我難免感到前進只是跟著時間的流動而變得空泛時,你還站在某處,也許叫做原地的所在,讓我轉身探望時還有個目標。
記得那晚,收假前夕,你邊為脫皮的大腳擦藥,邊與我聊著與你同連的大學生,說他們吃不了苦卻是眼睛長在頭上,沒紀律還自以為是,進對應退、辦事能力都比不上國中輟學的學弟。我心虛地以為,你鄙視的眼光何嚐不也是向著我的呢?但你又嬉鬧著說,「雖然妳是老姊,我未必看得起妳,但還好妳的『冊無讀對跤瘠骿去』(書沒讀到背後),我對妳當然還會尊重啦。」於是,兩手啤酒空空如也,天色橘黃初上,我們都還非常清醒,笑容與嘆息參半。
身為所謂的知識份子,我仍不敢妄以自稱,若此,應是我也披著一身被制式教育訓練出的傲慢與偏見,對土地無情,對弱勢者漠然,那麼我讀這麼久,究竟學著什麼了?這種任何事物都微不足道的時代,我再次為你仍守護著的平實與難得的天真,深深感動。彷彿已能體會你真的不曾怨過,的確這個家闇然許多。
冷清的暗暝/望見天頂月娘/過去情景藏宓佇烏雲背後/輕輕隨露水降落消散,遠到看無......
露水自葉面滴落的節奏,我久久不再聽聞,長期掛居於高樓林立的異地,玻璃窗都被灰塵汙垢佔滿,但你每每在我不期然的時刻,帶點感傷卻也溫潤地陣陣敲叩,對我訴說來自南方家鄉的聲音,偶而我便要指責你的悲觀,你又煞有其事地補上一句,「那是寫詩。」然後繼續扛著詩無法扛起的一切。
又是夜半,你再度以簡訊傳來初譜的詩歌,那懷舊的韻味我總自嘆不能履及。一直以來,即使我寫了上百首詩篇,我都未敢自詡為一名詩人,只因多數僅止於無病呻吟,盡玩弄文字之能事。而親愛的弟弟,上次你說為了縮短幸福未來的等待,你又兼上一份勞動的差事,清晨時狗吠聲連連,你知道你又得出門「作實」,但很多人比你起得更早,你感嘆地對我說:「讀書人,艱苦的人多得是,妳真能瞭解嗎?」聽你講著工作時所遇的人事與其處境,我多麼希望你真能成為一位詩人,我心中的「詩人」是多麼偉大的行業,有著不只為己還有為勞苦大眾發言的天職,鑲在軀體內的靈魂有著一定的高度與厚度,總是立足於卑微的現實,維護其尊嚴,不容侵犯。
簡訊最後一行,你又是問我何時回家。我想著有天當我還能夠堅持操著鄉音,跟熟悉或不熟悉的耆老、鄉民們聊天時,能意外地朗誦幾首自己寫的詩給他們聽,讓他們聽得懂也有所驚喜和感動,而且知道我並未離開,即使暫時不在,也將要回來。那是我的回答。
2004/05初稿
2004/08/15修
2004/08/20
圖:美濃一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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