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雙小牛皮的棗紅靴子,是升大三時買的,現在還是很喜歡。只是穿久還是會舊,腳跟即將開口笑了。回桃城過年,就順便拿到仁愛路上的極小攤子請那看似瘦弱的阿伯修補。我很幸運,因為他的生意太好,讓我必須久等,也因此又有機會聽到幾段關於過去的台灣故事。
那極小攤子在鬧區中一間不搭調、「凹兀」的破舊平房前坐落,幾把修理工具和幾雙待修的鞋子,加上老闆,便在這裡經營一二十年。躆在一旁等鞋的老先生是「鞋店」的常客,精神洋溢地和補鞋阿伯開始聊起舊時:「較早嘉義是真鬧熱的,和台南連作伙是同縣呢!『顧面桶的』來了後,二二八刣死這麼多人,撿恨嘉義人勇敢反抗,建設攏拼拼對北部去,你看竹塹和諸羅攏是古城,人怹現在遐發達,咱嘉義煞連毛嘛無...」說著還不時把眼睛和手勢拋向我,像在訓勉我一番。
我先靜靜地聽他們對話一下子才接口:「阮一代的少年人,若不是教育無教,亦袂對家己的土地遐生份,對台灣的代誌攏袂關心...」老先生的精神更好了!繼續的談話裡,他向我透露他以前在「警備總部」待過,還是個小長官。(那麼,某種程度上,在白色恐怖時代,他是既得利益的加害共謀囉。)他時而慷慨激昂,時而感傷低調,像是對過去自省,又像對我告誡未來。
他的言表,又一次地為我填補歷史的空缺所在。而還是有小小的傾斜,記得老一輩的人偶然提起,以前聽到「警備總部」時,是會驚慌失措嚇破膽的,眼前這位老先生卻是正義感十足。我一直惦記著他的叮嚀:「過去,毋是過了就煞,妳要多跟少年人講這些教示,若無,『是非』就愈來愈不分...」。
離過完的年至今,將近兩個月。「春天來了」的訊息並沒有為風城的風召喚而來,它一樣寒涼襲人。這幾天校園不僅樹搖枝動,還被雨濺得濕漉漉的,短暫的放晴欺騙行人,一下子來不及乾的路面又受澹淋。走在往返教室或宿舍的途中,有時心情也會不經意被刮傷。我在竹塹常常想起熟悉又陌生的家鄉,五十七年前的春天應該也是這麼冷的吧。見證者憶起過往,總會提到那幾天一直下著雨。
我刻意隱藏的孤獨,總會被那唯一信念、但以不同方式展演的美麗精神所感動而消減。今年的二二八「儀式」,不如往昔僅僅憑弔悲情,但也像一場祭典。祭詞是勇敢而篤定的「族群大團結、牽手護台灣、愛和平、反飛彈、相信台灣堅持改革...」等等,而祭歌則是溫馨暖和的「...手牽手,心連心,咱徛作伙,伊是咱的寶貝」。我也是貼著頭巾握緊汽球的五百公里長人龍上,一只小小的鱗片。雖然我認領的城市,比起民主聖地或其他地方,算是稀疏的一帶,但聽見祭歌中多了幾層不同族群的音階,我覺得我們在這裡,也反射出好幾道迷人的光芒,映照在台灣的上空。這場嘉年華一般的祭典,隔天馬上被全世界的媒體爭相報導,這是我們和平守護的驕傲。
忙碌的三月,遇上大選將至,除了每星期二要從風城趕車到台北盆地上課,助選以及「周邊活動」也增加了坐車的時間。我是無法在巴士上念書的人,多半都在看窗外島嶼的風景、想著怎麼用好一點的方式表達自己的觀點,不然就是補眠。去師大修了一門「台語文學專題」的課程,開課教授是我敬愛的詩人李勤岸。朋友們覺得奇怪,首先,妳台語都那麼輪轉了還去學台語啊?又,台語也有文學啊?而當我說,這堂課還得念好多英文哩!對方的眼睛往往要張得大上兩倍。
這幾個星期,讀到詩人葉慈、小說家喬埃斯、馬克吐溫等,在英國文學史或偉大文學系譜裡,極少被提及的是他們用殖民語創作來反殖民語,我在震驚之餘,也認真地再次思考自己創作的語言工具和做學術研究的目的,乃至延續著上學期想繼續探析的課題,在鄉土文學和台語文學之間,在「語言帝國主義」的強勢氛圍裡...。有一句話讓我和遊歷牙同學都很喜歡,前幾天在生科館上日文課時,走廊上那張印有台灣古圖的演講海報,其中兩行字寫著:「Life is incarnate in place, environmental ethics requires a feeling of identity with local place. (Holomes Rolston)」(環境倫理的前提在於對鄉土的認同感,因為,我們要在自己的鄉土具體展現生命。)但早上在新竹的日文課後,下午在師大的台語文學專題,我與班上同學分享自己「回歸」的過程和寫台語詩的轉變,現在覺得其實有些心虛。
「雖然出生在戰後,卻也受了優越的日本教育,老師在認同上,難道不會感到『矛盾』嗎?」我好不容易鼓起勇氣問張炎憲老師這個很沒禮貌的問題,在提早為他慶生,一間氣氛優雅的音樂餐廳裡。(因為我也曾經被質疑,你們視國民黨政權為殖民者,那對日本為什麼有差別待遇?)我原本預期的答案是「會」。
老師的生日就在二二八事件發生的那年,也是在政府下令大屠殺的那天。在一朵朵冤魂開始流浪靡漫之時,他的誕生,他學歷史,後來他是台灣研究台灣史的第一人,也是台灣在學校教授台灣史的第一人。我記得老師說過,當初選擇到日本留學是為了要了解他的上一代、那些經歷日治時期的人們到底都在做什麼、在想什麼。我為那個發願相當感佩。但這天,老師審思而慎重的回答,讓我不僅震撼,更是慚愧不已。
「我有很多要好的日本朋友,但我是相當反日的。對戰後出生的我而言,到曾經殖民自己土地的國家留學,是種恥辱!表示我們還沒真正覺醒,還沒真正進步...我的名片從來不印我的學歷...因為要了解自己的歷史而到以前的『內地』找尋,即使他們多麼『優越』或『文明』,我在心中,沒有一點情愫...我們真的應該要自己站起來...」
老師的一番告白,我不免想到賴和寫過的小說<辱!?>:「侮辱,這是很大的侮辱,橫暴只管是橫暴,看講正義的人,有法度無?」,那種知識份子的自醒,以及身為俘囚的悲哀,戰前的掙扎難熬,戰後的堅持難久,我深深地體會,老師的心情果真是相當貼近上一代的罷。
身為台灣第一位研究台灣史,而且用盡生命努力的人,在戰後,長期是「他們」的眼中釘。老師說以前常常有警告或恐赫的言語,他從不害怕;也有拉攏的動作和聲音,他從不妥協。我念了台灣文學以來,開始也想用生命盡台灣國民的微薄力量後,有時受到挫折便沮喪而蒙生退縮之心,聽老師一席話,汗顏之詞實在不足表達自我愧疚。
補鞋的那個下午,我自然地以流利而親切的台語和誠懇且貼近故鄉的態勢,贏得「警備總部」老長官相當好的印象,並獲頒一張他清明而樸素的名片作為獎賞。騎車回家的路上,我才驚覺:...可是「警備總部」早在亞熱帶島嶼蒸發了不是嗎?跟許多被屠殺的二二八菁英一樣...。那活生生的溫度竟在這像被隔絕起來,其實緊緊迎對市井街道的小攤子前,濕熱地感染著我的細胞,而我是否該以區區一張「不著邊際」的名片,找些時日再深入試探他也許曾經皺褶的靈魂?
給老師的生日卡上我寫了這麼一段:「...願我的腳步,能跟得上您的足跡,還要努力,還要學習...。」在台灣這塊土地,我的腳程終究需要再很長一段時間前進,繼續翻修、填補先人們的印記,我的鞋也得補上更多次吧。
2004/03/10
祝張老師生日快樂。今天一個人前往市區,去公園裡,屬於島嶼這一邊的造勢晚會上,和竹塹居民一起聆聽幸福的聲音,一起唱「相信台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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