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齊物論》說：「昔者周莊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志，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
在這段文字中，雖說莊子最後對於「到底是莊子在夢中化為蝴蝶，還是現在的莊子只是仍在夢境中的蝴蝶所化」仍有所疑惑，但至少他確定夢到的是「蝴蝶」而不是別的昆蟲或動物。莊子的懷疑—誰夢到誰—在哲學上是屬於「存有學」(ontology, 舊譯「本體論」，屬於形上學的一部分)，是很根源性的懷疑，而這點可以與《駭客任務》一片相參照：你現在這裡做這件事，難道不是一場夢或幻覺嗎。當然我們可以進一步追問，既然是夢或幻覺，那一定有做夢的人或產生幻覺的人，那又是誰？所以莊子才說：不知是莊周夢蝶還是蝶夢莊周？法國哲學家笛卡兒的名句「我思故我在」，所要解決的問題也差不多：大意是，我可以懷疑一切(把它們當作夢一樣)，但是有一件事是我絕對無法懷疑的——那就是我的懷疑活動本身。他的意思是：我儘可以「懷疑」一切事物，認為它們是虛幻的，但是我自己目前正在進行的懷疑活動，確是不容懷疑的。是誰在懷疑？在我的懷疑中，任何東西都有可能是不存在，但是那個進行懷疑活動的「我」，確不得不存在。否則一切都會自相矛盾。因此，「我」是存在的，因為我懷疑(我思)。
莊子至少知道他夢到蝴蝶，但是在我的夢裡，我根本不知道我是什麼？甚至連我自己存不存在都不知道。(就現在的我而言，我當然存在，不然是誰在做夢？但當時的我並不知道我在做夢！)而醒來之後，我「體會」到的(而不是懷疑到的)不是莊子和笛卡兒的存有學問題，而是一種自我認知的問題。
我的夢是這樣子的：
在這個夢裡，我根本沒出現。一開始我也不知道我是這個夢的觀眾。後來一個做上班族裝扮的女子(應該是穿套裝)向「我」方向走來——到現在為止，我一直都沒出現，但是鏡頭是從我這邊看出去的，雖然如此，我還是不知道我存在。那個女子對著「我」做一件事，我就醒來了。什麼事呢？事後我也覺得好笑，是限制級的事——但別誤會，不是那檔事，而是殺死「我」！(夠限制級吧)她做了什麼？她對著我噴殺蟲劑！！一陣頭暈之後，之後我就醒了。
醒來才恍然大悟，原來我在夢中是牆上的一隻蚊、蠅、蟑螂之類的東西，到底是什麼，我當然不知道，因為在夢中我看不到我自己，不過可以確定的是我屬於人類眼中非善類的害蟲，不然為何要用殺蟲劑對付我。
基本上這也算是噩夢。而且在這個夢裡，我的主體性更弱了(夢中主體性的意含請參見我的前篇文章〈【錄夢手記】恐懼與主體性：夢到與鬼對抗〉)，因為我即使無法克服「災難」(被噴殺蟲劑)，至少要在災難發生之前逃開，而不是像在夢中災難發生才醒來。這點我就不再贅述了；而且主體性也不是我講這個夢的重點所在。(補充一點：這個夢是在「夢到與鬼對抗」之前所做的，而且在時間上有很大的間隔，所以和那個夢在情節上相關性甚小。)
這個真正引發我思維的是「自我」和「自我認識」的問題。
在那個夢中，一直到醒來(或「被殺」)之前，我都沒有意識到自我的存在，雖然我仍然在那裡親眼看著事件的逐步發展。「被殺」之後，我才意識到自我。要這麼大的事件才「醒悟」得過來，那我未免也太愚鈍了吧！這就好像好賭之人要等到最後一隻手指頭被砍掉之後才醒悟一樣。遲則未遲，因為只要能醒悟就不算遲，但代價太大了。我是透過夢來告訴我自己災難一步步向我走來所以我無法再做「壁上觀」了嗎？我不知道。但這的確是有趣的經驗。
當然為何是被「上班族女子」用「殺蟲劑」所殺？為何不是被家庭主婦用拖鞋踩死？為何不是被小男孩用捕蟲網捕捉？這些也都值得我思考。
此外，這夢也導引我思考一個每位哲學家都會思考的問題：我是什麼？(或我是誰？)我想到了印度哲學《奧義書》中的自我寓言(肉體我、心理我、實體我和梵我)。另一個引我思考的問題是：我們透過什麼來認識、認同進而評價自我？是社會地位、學位、收入、長相、家世嗎？我們是否能用「我之所有」(what I have)來定義「我之所是」(who I am)？這令我想到了法國天主教哲人馬塞爾對「是」(etre )與有(avoir)的分析，也令我想到了原始佛學「我」(atman)、「我所」(我所有mamaya)與「無我」(anatman)的分析。
莊周夢蝶，快意適志，多麼浪漫呀！賀賀夢蟲，死於非命，多麼淒慘呀！
話又說回來，難到我從來沒有做過「好」夢嗎？當然有，之所以不寫好夢，有的是尺度問題不能寫；有的是，情節淩亂不知所云無法寫；其他可以寫的，只佔一小部分。所以各位就只好繼續看我的噩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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