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年度推薦的回望
創作坊尾牙屆近,最先浮出來的總是關於年度書推薦的思考。2021年,團隊不約而同作「怪書」推薦,導覽完奇幻的《午夜圖書館》後,加演「房樹人」心理測驗,繁華豔絕時的我們沒法想像,那就是最後句點。2022年,書瑋斜槓媽咪,毓庭戀情初開,淑君和禹安籌辦新書分享會無暇他顧,年度書推薦的「團康遊戲」面臨存廢思索,想了想,年度書掃描,宛如一趟時間的輕飛行,以一種獨特的座標俯瞰一年,也就延續成《這個詞,原來是這個意思!》的年度生活記趣。
年度書推薦,成為我一個人的江湖。2023最初的1/3,迥異於過去歲末趕工,過得特別悠然,不小心踩了「健康地雷」,由輕小說穿透疫情晦暗,覷找陽光;第二個1/3在教學、評審、出版中整編心情;最後的1/3轉為快轉。揮霍了一整年的大半時間在IP作者的專題閱讀,酒徒、春溪笛曉、離人望左岸的歷史新詮;趙熙之、天下歸元、蓬莱客、水懷珠、假面的盛宴和六月拾玖的架空歷史;七英俊、沈魚藻、弄清風、丁十七的妖異神靈;竹已、七微、映漾、凝隴、辛夷塢的言情癡烈。
年度書推薦常盤旋在小說檢視,美日譯著中,極喜愛的三浦紫苑有《溫泉鄉青春曲》,最喜歡的還是米澤穗信《黑牢城》https://mypaper.pchome.com.tw/hi5877/post/1381439731,只是總覺得更熱切於行進在文字間的「織田熱」。《八尺門的辯護人》領出一長串台灣新生代小說的社會參與;從張英珉的《櫻》和《血樟腦》剖析跨界https://mypaper.pchome.com.tw/hi5877/post/1381730155;《以下證言將被全面否認》https://mypaper.pchome.com.tw/hi5877/post/1381687864在歷史虛構中揭露現實真摯;《廢線彼端的人造神明》的台灣現代「山海經」;《四維街一號》的百合結界;《那些少女沒有抵達》和《女二》從青少女到熟齡的疏離與靠近;《雪卡毒》和《那一天我們跟在雞屁股後面尋路》的邊陲探秘;最後,還是選了王安憶在款款情深中抽空的時空蒼茫。
決定王安憶做年度推薦,有一種走脫時代的不能置信。1997香港返中後的2005年,關錦鵬改編電影《長恨歌》,把王安憶的上海幻流,異變成關錦鵬的《阮玲玉》和《紅玫瑰白玫瑰》,藉鄭秀文後設阮玲玉,讓王琦瑤又疊影阮玲玉;到最後,鄭秀文不是鄭秀文,阮玲玉不是阮玲玉,張愛玲不是張愛玲,王安憶也不是王安憶,我們的創作,各自都只鏡現了所有不能自主、也無從自已的撲朔迷離,人言可畏,但比不上自我欺瞞更可怖。
所以,王安憶這一路讀來,不是年度出版的新書,也不是話題,只藉著這些書的閱讀和整理,在歲末最適合的時候,剛剛好,照見自己。 2.精雕細疊的美麗
王安憶(1954)生於3月6日,此日降誕,據說無法抗拒美麗,總被某些特定的人事、情境、音樂、藝術……糾纏,有一種不可言詮的微妙魔力,把自己和著迷的環境一起包裹起來,慢慢地,形成一種其實自己並不那麼確知的吸引力,因為不自知,因而更加魔魅迷離。
四十歲以後完成的《長恨歌》(1996),是一場明確如烽火的蔓燒,以一座城市為燧火基台,焚煮自己四十年的漫長浮沉,時空如夢,所有大時代和小哀喜的各種顏色,如水墨暈染,流動漫漶間映射出各種詭豔意象。白居易的〈長恨歌〉,以細緻精雕的長詩,白描穿越一個時代興落的絕色長恨;王安憶換上同樣細緻精雕的白描散文,穿越時代興落,那種在時代節奏迅速轉換中脫拍的「失魂」,隨著動盪過去,繁華消歇,在上海努力妝點出嶄新的懾目光豔時,永遠無從複製的老上海,重新成為風華黯逝、長恨不歇的絕色哀歌,緊抓著新生熱鬧的時代,附骨再生,始終無法過去,只是,再怎麼著力也只是疲憊的「還魂」。
洋溢在《長恨歌》字裡行間的「張腔張調」,讓人忍不住懷疑,是不是海派文學跨進近代後,「上海描寫」已然成為張愛玲的專利?會不會整個上海的繁華、哀絕和悲歡掙扎,都讓張愛玲寫盡了?
幸好,《富萍》(2001)寧靜出場。不那麼搶眼,也沒有那麼多戲劇化的傾城瀲灩,王安憶在《富萍》(2022)再版時寫了新序〈又見《富萍》〉,追憶《長恨歌》發表和出版當時反應平淡,台灣的《中國時報》年度好書獎也沒形成波瀾,直到四五年後「上海」話題興起才熱門起來。也許,就因為經歷過這樣的黯淡,才襯出時代和創作者都經歷過大起大落後,這種常民庶事的小打小鬧,以及各種人生常態的小哀小喜,確然升起一種煙火安寧,讓人安心的掙扎和美麗。
緊接著的《桃之夭夭》(2004) ,藉一對母女的相似和相斥,對照出一個女人與一個女孩在壓抑、黏纏中難以澆熄的生命活力,像編年史,新時代翻了個身慢慢靠近。
從文革的紅色激流中裸現自傳色彩的《啟蒙時代》(2007),所有狂飆空燒的失溫失控,就這樣走過了。經歷的痛、犯過的錯、迷離的岔路,以及無能相依卻又不得不蜷縮的寂寥偎靠……,好不容易活過來,剛鬆了口氣,卻又在生澀的青春裡,漲升起滿滿說不出口的惆悵和蒼涼。
那些在燎火中燒盡了的青春激情,想要在《月色撩人》(2008)中附骨還魂,無論再怎麼使勁也都不能了。《富萍》的活力消餒成飄萍般的線提「提提」;《桃之夭夭》的母女糾纏成異質的呼吸生息「呼瑪麗」,既強大又索然;《啟蒙時代》的躁動群像,各自藉財富權勢、藝術妝點和傾城皮相現形,迥異於過去經驗的繁華竄長,鮮活生猛的老上海,在殘酷烈豔中,扣連出物換星移的城市寓言。 3.無聲無息的孤寂
好像有太多勁力,都在現實的掏剖中慢慢燒盡。走過半百,王安憶沉入閱讀,沿著一生繞逐著的時空線,以《天香》(2011)上追明朝嘉靖年事,從1559年富紳申明世在上海造「天香園」開始,表面上,接續《紅樓》餘韻,其實骨子裡卻是極為現代化的敘事調子,繞著國黨、政爭、海禍、經綸、義理、宗教、園林、織繡、絲竹、詩賦、飲饌、種植……各種議題的精雕細疊,搭逐出形色豐盛卻又模糊的展演舞台,和小說行進並不那麼緊密相關,滿園子的妻妾揪心,還是在屬於小女人的自愛、自尊、自憐中,拚盡心力掙脫綑縛的「王安憶宇宙」,到最後,即便學會自重、自強,轉而相互共享與撐持,仍抵不過天地衰頹,只留下萬般荒索灰敗,慢慢又匯入海派的豔絕淒蒼。
這種背景搭築的細節蔓生,到了《匿名》(2015),悖離核心敘事的脫鉤,越來越嚴重。年過六十,創作40年的回望與眺遠間,前塵氤氳,新世代所嶄露的資訊連結,粘附複疊,輻射般蕪雜滋長,無從依循,也無所節制。
屬於王安憶的新世代跋涉,起點就是謎團。失蹤的人和尋找的人,像資訊和意識在相互拉扯,滲透,覆蓋,迷失,確認,又在幾乎看不到盡頭的疾速漩渦中,尋找,停留,卻又不確知趨向,宛如網路世界的模型復刻。迷失和重建的表相,看起來和盧貝松趨向無限人工智慧的《露西》背道而行,刻意回溯造字原初;但又涵納多維,無限擴張,自由意志搖搖欲墜,散入編碼,西方意象裡集體格式化的「殭屍」,轉成更素樸馴順的「木頭人」,關於生存獨特性的基因辨識,回到「豌豆」,蜷縮在土裡,在闃暗中等待機會竄長。
也許有一天,生命會自己尋找出路,像「傑克的魔豆」,跳脫科技視野,用微小卻強大的野生活力,讓我們驚奇,匍匐中,總藏著發芽的魔法。人生走了過半,整個世界的青春絢爛映襯著個人的自然腐朽,整個大環境的蓬勃重生,更對照出再怎麼輝煌斑斕、抑或摧枯拉朽的非凡時代,一如平凡肉身,都在不得不灰滅的單行道上佝僂獨行,這樣的我們才能懂得,考工而終究工不成功的《考工記》(2018)。城與鄉、藝與工、建築與生活、絕美與人間、匯聚與離散、人性的蒼涼與高貴的多元疊唱,演繹著一段又一段低迴慢轉的起落與更迭,盤復著脫拍的個人、衰敗的華宅與舊城市的命運,形成人生跌宕,城市嬗變,剝落的都是孤寂。
「美學總有著頹然的姿態, 作為殘缺生活的補償。」王安憶在跋中這樣記述。這本書、這些人,這些、那些不同的城市浮沉,何嘗不是王安憶、我們,以及任何一種生存意識的青春,無論時間長短、規模大小,穿越燥熱與荒疏,最後都將無聲無息,化成韲粉。 4.碎細初沸的溫度
《一把刀,千个字》(2020)出版時,王安憶虛歲六十七。對照活了六十七歲的漢武在四十四歲時寫的〈秋風辭〉,藉「秋風起兮白雲飛」把時間的倉促調成慢速,強烈的跳躍感彷如縮時攝影,瞬間凝焠生命中的成住壞空,中線四顧,前後蒼茫,幽蘭秋菊在絕處綻放,歡樂極兮,就是登峰造極、盛極而衰後的哀情。也許自己剛跨過「耳順」,漢武帝的「中流橫波」遠遠拋在身後,小舟搖盪,前緣茫茫翻匯成洪流,對王安憶的奮力掙扎,努力在歲華蒼茫中前行到一個嶄新的創作領地,特別能夠共情。
她接續「鴛鴦蝴蝶派」的言情、生趣和俠義俚俗;慢慢自社會、經濟和性的多重壓抑間衍接出「新感覺派」的意識流,透過半殖民都會的生活百態,以心理異變映射社會變遷,在現實的批判和迷醉中,把封建、小資和文明更迭,扭曲成苦悶、哀婉而頹廢的自尊和自溺,從而演現出自己的樣貌。沿襲張愛玲調子的《長恨歌》,經歷《富萍》和《桃之夭夭》的在地粗糙,焠煉出自己的腔聲;《啟蒙時代》的躁動、《月色撩人》的掏空,匯進《天香》、《匿名》和《考工記》的時空雜燴,慢慢濾去「海派小説」的浮沫渣滓,到了《一把刀,千个字》,在紐約法拉盛重新造鼎,以上海、舊金山、紐約、大西洋城、揚州、哈爾濱、鄂倫春這些主素材,酌加新疆、雲南、山東、香港、台灣、德州、越南、蘇俄、愛沙尼亞、波多黎各……的配料,用一整個世紀的人事滄桑,細火慢燉,烹煮出比「歡樂極兮哀情多」更要含蓄宛轉的無限滋味。
「法拉盛」(Flushing)位處美國紐約皇后區,亞裔、拉美裔、中東裔、歐洲裔和非裔……的各色種族多樣性,宛如換裝異世代的「新上海」。原來並不姓陳的陳誠,安安靜靜承重,擔著,受著,忍著,直到不得不遁逃時,就鑽進時間縫隙,從白晝的大西洋城跨入轉門,王安憶這樣敘寫:「與其說他推門,不如說門推他,燈光流螢般撲面,眨眼功夫,換了人間,光從四面八方照耀,人和物都沒有投影,好像空心。」
整本書的上部六章,繞著宛如禁忌般的「謎題」,不同的人、不同的事、不同的城鄉碎片和不同的心碎流離,從四面八方照耀而來,慢慢疊合,慢慢映襯,隨著「時間也好像空心,沒有日夜更替」的寧靜投遞,意識流的寂寂失溫,上海,法拉盛,這裡,那裡……,觸處都成了空心的投影。到了下部五章,透過王安憶極為少見的線性敘述揭開「謎底」,老實地堆疊出可徵的溫度,讓我們又痛又惜地靠近真正可貴的志向,只有一個字,就是「好」!「好」的社會,「好」的事業,「好」的生活,「好」的人,以至於必須容受各種實心的追求和錯過,慢火燉燒出生活的真實和繁複。
上部的現實離散和下部的記憶掩藏,匯成最後一章〈後來〉。王安憶在自序〈史詩的罅漏裡〉提起:「小說的結尾應回去個園應題,但不知不覺,卻來到鋼廠的廢址上的創意園區,真是扯得遠,大概也是秘密通道作祟。」
這些遍經革命火焰澆鑄的創意雕塑,矗立在鋼廠廢址,以鋼鐵鑄模的姿態,希冀把過去、現在和未來都凝固成永恆,事實上,誰也擋不住流光蝕蛀,萬般腐朽。只有夜影竹聲,迴盪在無數次午夜夢迴,在不同的流光碎片中來回閃跳。揚州「个園」修竹萬竿,「竹」字的一半是「个」,恰好也是竹子叉生出三片狹長竹葉的象形圖繪,王安憶運筆鍛造「一把刀」,以小廚子和大英雄的斷裂和勾連,炮製人間各種弄堂和苑邸、都會和邊疆、異鄉和故土、流動和駐留……,碎碎屑屑,宛如細雨的「千个字」,虛竹映月,隨風落盡百年滄桑。
袁枚《隨園詩話》曾記,隨園有擔糞者,十月中,在梅樹下喜報云:「有一身花矣!」因而得句:「月映竹成千个字,霜高梅孕一身花」。霜高、負擔、糞折,都是人生避不得、躲不成的天不時、地不利、人不和。幸而,時有樹下一瞬,就是一身花香;王安憶顛沛流離數十年的疏冷,也在這「一招鮮,吃遍天!」的暖暖一鍋中,慢慢盪出碎細初沸的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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