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底,邀約了一些特別的朋友,以「打破此生囚牢」為題,寫一封5000字的信。對不以文字維生的人而言,即使是中文系畢業,5000字長文,確實是大工程一件。
寫「武術」的李子堅,特意騰出整天空檔,打好草稿再慢慢修;寫「讀夢」的韓麗娟,因為擱在心上的壓力太大了,從接到邀約就每天200字~300字反覆耙梳,直到近日才終於明白,她把交稿時間提前了整整一年,瞧,這壓力有多大?
接到子堅計劃從新加坡訪台看看創作坊的訊息,想著也邀約麗娟,趕上「同系列作者」的聯誼班車,辦一個小小的同學會。活動很多的麗娟,怕雜事牽纏,提早問聚會時間,我總覺得熟年後,萬般皆好,想著子堅人在新加坡,萬一有事沒來、或者來了也沒有時間到中壢,就「且喜當下,相聚隋緣」,何必多掛一件心事呢?我遲遲不問,麗娟卻積極轉問子堅來台行程,相見鈕就這樣啟動了。
子堅是新加坡人,大學時,我們幾乎沒有多說過幾句話,竟然因為他才形成這個聚會;故人相聚聊起緣起,子堅說:「接到麗娟詢問,才確信這事成了。」原來,在歲月走過後,見與不見,對我們竟然會形成這麼多糾結。
子堅提過,我們一起在東京讀書時,他曾經到吉祥寺找過我,一直很好奇:「你怎麼知道我住在吉祥寺?」他很意外,我竟然把我們曾經在吉祥寺街頭偶遇的片段完全忘了!直到聽麗娟和我絮絮叨叨,我記得的兩次見面都很好笑,她完全想不起來;她記得的相見都很慘烈,有一次,午餐時間到了,她擔心兒子該吃甚麼?我竟然提供吐司,還有一次她提供便當,我很不想吃。哈哈!青春時光怎麼這麼任性?我真的完全記不得了。
「原來這就是女性的記性。」子堅這一說,「吉祥寺偶遇被遺忘」,就成為再自然不過的「女性記性」。他忍不住加上一句:「可見你們兩個真的很熟,我沒回台灣,你們也應該多多見面,同學情誼很難得。」
我們的感情,竟然需要被提醒。我想起第一次出書,出版社同步推出《黃秋芳小說集:我的故事你愛聽嗎?》、《黃秋芳極短篇:金針菜》、《黃秋芳散文集:紅塵舊事》,占據了行銷話題。重新翻讀麗娟為《紅塵舊事》寫的這篇序〈秋芳的舊事新書〉,看她一件件、一樁樁,數說著早已遺失在流光河裡的舊事。三十歲時我們看二十歲的青春,仿如太古遺事;年過半百回看,倒覺得這麼遠卻這麼近,彷彿這世間真的有些人、有些事,永遠不會改變,讓人分外安心。
麗娟布衣清澄,迷迷糊糊,記性一直不太好。總覺得這樣過日子也不錯,她對愛太敏感,大半的事忘了也好;沒想到,這篇序裡情節分明,除了在子堅面前嘈嘈切切的四次相見之外,她還去過《國文天地》辦公室找過我,我們也曾經在桃園的Coffee Shop相聚過,甚至連不相見也託人問候一聲,這些我完全想不起來的場景,又會在哪一個生命轉彎的短短一瞬,驀然浮現呢?
在這些往事都還沉在記憶底層,至少,我們可以先翻撿著,這些舊事新書是我們最珍惜的「曾經」。
☆☆☆〈秋芳的舊事新書〉☆韓麗娟☆☆☆
1.關於舊事
高中雖與秋芳同校,真正相識,卻在離開新竹之後。
那時我們剛上大一,她是691128,我是691129,因為有著地域和學號上的關連,註冊後椰林大道
相遇,我喜孜孜、興匆匆上前招呼,她卻皺起眉來,嫌我這樣冒失。
住宿舍時兩人分在一起,她在上舖我在下舖。只記得她整日的嫌我:她嫌我睡得太早,起得太晚,又嫌我活動太多,唸書太少。印象最深的一次,她又笑又怒,指著我說:「麗娟,妳好沒知識唷!連《幽夢影》都沒讀過!」被她一指,我頓時覺得此書沒讀,過去十幾年光陰都算是白白糟蹋了一般。
秋芳是頂認真讀書的,她的速度也很快,因此當她發現我日復一日,有一搭沒一搭地拿著同一本書在看時,常常瞪大了眼睛、一副無法相信的表情,驚叫道:「啊!麗娟,你怎麼還沒看完哪!?」
我們兩個都瘦,身高也相仿,所以喜歡相偕去教官室量身高,看她是否多長了我零點幾公分,或我又瘦了她零點公斤,彼此小心翼翼看管著對方的身材。上了磅秤,量了身高,發現數字都不差,她就會心有未甘地嫌我腿粗(因她的細長),我便嫌她的腰粗(因為我瘦),如此一人有一樣法寶,可以拿來抵制對方,於是兩人都笑盈盈、興高采烈離開。
秋芳雖愛嫌我,一旦面對宿舍其他成員,她又是護著我的。宿舍慣有內務檢查,我的大名下面不是△,就是個大×,常破壞了整個寢室的總積分,於是其他人羣起而攻之,嚴重時甚至投票表決要我「痛改前非,否則驅逐出境」,秋芳總是無言,但堅持反對,並且在事後,一反常態溫柔地勸我整理內務,然後兩人開始把寢室的「老古板」,一一點名痛切批評一番。
春天來的時候,秋芳燙了頭髮。那時春假剛結束,她返鄉歸來,剛跨進校門,被我撞見,我戲說道:「秋芳啊!妳是不是看到滿園花飛,忍不住回去也燙個頭?妳啊!真是個耐不住春天的人!」豈料她聽了反是滿心歡喜、甘甘願願承受下來,遇到他人詰問,還會高高興興回答道:「麗娟說我是耐不住春天的人!」
大二我搬出宿舍,兩人也就這樣疏遠了。椰林道上再相遇,也只是匆匆幾語,只恍惚記得她忙於「慈幼社」,忙於「新潮」,忙於篆刻,到了大四忙於上班。那一天,她剛考上漢光,我們在校門口相遇,兩人就著椰樹坐下,她興奮地告訴我:「我要上班了!是漢光耶!」她手中恰好拿著「鏡頭中的詩境」,就一頁一頁翻著,一頁一頁解說著,那快樂、榮耀的表情就彷彿那本書是她寫的一樣。說了將近一小時,都在說著她的漢光,她的工作計劃,我好像見到了瑰麗燦爛的工作生涯即將在她面前展開。要分手時,她仍是笑嘻嘻地說:「我要上班了!」
望著她的背影,尚是天真懵懂的我不禁納悶:她這樣單薄,為什麼竟可以這樣忙碌、這樣獨立?
兩人真正覺得相惜,卻是在畢業之後。也許是我們都體會到人生聚散果真如飄蓬,每一回見面都恍如夢中,因此一旦有緣,就不忍錯過這噓寒問暖、相濡以沫的機會。我們在《國文天地》,在桃園的Coffee Shop,以及她獨自租來的一層公寓裡,都曾不遠千里,見面長談,甚至不相見,託他人問候一聲,感覺也是極親近的。
這時的見面,秋芳總以相同的面貌感動著我,她一逕那樣,用極溫柔極溫柔的語氣、把我自己早已遺忘的過去、一點一滴描繪著,讓它們全都生活過來。到最後,她說她看著我,總有「美好即將逝去」的惋惜。她說:「麗娟,過去是別人為妳造一個艷光四色的舞台,如今妳走下來了,妳要想辦法再為自己造一個舞台」,我才覺得在她的描繪中,我上了真正的舞台,至於那是不是真的發生過,倒令我恍惚了,我問:「妳為什麼可以把我的過往,記得那麼清楚呢?」、她眨一眨眼:「因為我用心啊!」
她看我另有一種恨鐵不成鋼的急:「麗娟,妳要寫呀!不要忘了妳是有筆的人!」她開始舉許多我過去寫過的句子來說明,一面還怕我不相信地說:「妳看,是因為它們真的好,我才記得清楚,不然別人寫的我怎麼記不住?」說到最後,或許由於我的太缺乏自信,也使她信心開始動搖,只好撒賴說:「唉呀!不管啦!麗娟!妳不要這樣好不好?妳這樣我都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有巧言令色之嫌了!」
這時我才覺得,我們過去的根源原是深的。
2.關於新書
雖然才要入爐新焙,卻是舊時熟悉的口味。
讀秋芳的《紅塵舊事》,也跟著溫習她的過去,以及我們的過去,因此這書中我最愛的,倒是她就時心情了。
〈紫蓮花〉的故事和心情是我最熟悉的,那「我總以為愛你,是一種特權,因為我愛你,所以你應該愛我愛得更多」的嬌慣任性,以及「在惶惑憂疑的時候,想起一個名字,就覺得在大的風雨仍能無所憂懼」的真純嬌痴,果真是令我心痛而且心痛了,我想我跟秋芳最接近的地方是一開始,我們都堅持「一生只愛一個人」,直到世事變遷,當我們愛了「不只一個人」之後,仍很留戀那最初的堅持。
〈紅塵舊事〉裡「兩個四段一號」有我們對那孕育、包容我們所有故事的校園,共同的依戀,「其實更早的時候,我就明白,一條掌聲與歡笑交雜的來時路,已經到了盡頭,當我把學生證推進那小小的窗口,好領取一紙畢業證書,四年的重量就在這一分鐘內換成薄紙」,這樣惆悵的心情,本已十分久遠,被秋芳一提,卻活像往事的精靈,清清晰晰站在眼前。
其他篇章收拾著這些年來秋芳獨自努力的痕跡,寫〈芙蓉鎮日暖春回〉的秋芳,已有另一番面貌,倒不是我所熟悉的了,不過從此也可看出秋芳的用心了。
秋芳的日子越來越豐富,她的人也越來越煥發著經事後成熟寬容的光采。但我忍不住要這樣相信,就算她再經事、甚或到了白髮蒼蒼,她的心中會永遠留著那個二十歲的身影,就如她在我心中所留下,也正是那個我熟悉的身影,二十歲、留著長髮、任性愛嬌、享受而且揮霍著愛情的、清瘦的女子。
-----摘錄自1984.10《紅塵舊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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