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此生囚牢Vs.人生劇本
人生沒有稱心如意的一帆風順，就算活在一帆風順裡的人，多半也對不圓滿的航程充滿嚮往、羨慕，再美好的日子過上一輩子都只剩下「不耐煩」。
「一輩子」，就是一座囚牢。無論身在何時何地、選擇各自不同的我們，到最後就是在這座「此生囚牢」裡，翻檢著一些不肯謝去的芳華。所以，和孩子們讀元曲，自由撿選著這個作家、那個作品，隨興拾掇著自己的情性，只有這首盧摯的〈蟾宮曲〉：「想人生七十猶稀，百歲光陰，先過了三十。七十年間，十歲頑童；十載尪羸；五十歲除分晝黑；剛分得一半兒白日，風雨相催；兔走烏飛。仔細沉吟，都不如快活了便宜。」特別花了些時間，陪孩子們玩味領略，從小學一年級到國中生，不分年紀，一併刻記了這些字句。
「當下，就是意義！」這些名人金句，說得容易，其實很難做到。一向相信積極、奮鬥、邁向成功的我們，想要隨時隨處讓自己「快活了便宜」，真得從頭培養出迥異於過去的思維和努力。
隨著生老病死的糾纏，我們一日一日困守在「此生囚牢」裡，慢慢得藉由「人生劇本」的重新界定，找回自己的生命意義。這些年來，隨著父親跨過七十歲、八十歲、九十歲，看著他在生理的緩慢退化和心理的倉促糾結中，侵入過往的人生劇本，慢慢改寫、重建，真實的人生困境慢慢流失，一種嶄新的碎片拼貼，一點一滴，鋪張出猶如水上浮城般的迷離幻境。
2017這一年，93歲的老爸因為心肺功能日漸衰竭，無數次出入醫院，一向害怕寂寞的老爸，在醫院裡，子孫纏繞，精神特別昂揚，更對照出人去樓空的冷清衰歇。生理退化不會因為精緻的照護重新回春，醫院的護理也只是重複著儀式般的日常，到最後連醫生都說不太需要住院，現代醫療能做的很有限，我們只能在爸爸房間架設了鋼瓶輸氧，日日懇請移工阿絲加強指壓按摩，為老爸紓活筋絡。
重陽屆近，「九九」諧音「久久」，花酒馨芬，天和景明，好像預言著熟齡高壽放慢了速度享受人生的好日子。其實，真正的衰老沒有節慶。還記得，老爸在七、八十歲時高高興興打電話給我：「我年紀大了，要過重陽節。」在這之前，除了哥哥們每個月給他一萬五零用之外，我在父親節、生日和農曆過年時會奉上兩萬元紅包，爸打了個電話，強調從此以後要過重陽節，兄弟們都笑說：「等於是變相加薪。」
這個重陽節前，爸精神很差，反覆夢見阿祖、阿公，以及那些早已移居天界的兄弟姊妹們回來找他，還特地到相館照了張相，讓我們隔著老遠都心酸。拿出紅包紙袋，題寫著「重陽馨芬日靜好」，交流道前買了串玉蘭，車子浮游在記憶裡的芳華芬馥，沉默又愛笑的母親，最喜歡香花，家裡小小的院子，飄散著茉莉、桂花、玉蘭，還有大狗、小狗狎膩糾纏的毛色嚶嚀……
2. 普魯斯特Vs.杜詩箋注
爸拿著紅包，讀著毛筆小字，兀自看了半天，再沒有過去的氣力來抱怨、訴苦，只是靜靜握著紅包袋，隨著意識奔馳，天馬行空地數算著遙遠的黃家祖先，旗津海邊的祖厝更迭，海水浴場的開發，家族產業的變動，青春的奮鬥，天涯海角的翻騰……。很多年前，父親出院時，我接他在身邊照顧了一個月，看他日日哭訴、流淚，忍不住問：「不能講一些美好的事嗎？我覺得，再也沒有任何兄弟姊妹像我們家的孩子這麼孝順了，這些子孫真的沒甚麼不好！」
慢慢地，爸開始習慣對我講故事。在他的故事裡，沒有邏輯，沒有時間順序，沒有虛實邊界，母親在離開四十年後，慢慢成為他故事中美麗的主角。老爸回憶著母親還有一個姐姐，名喚阿玉，那美好的童年故是這樣天真溫暖；三姊跑進來趴在老爸身邊，夾敘加議論：「老媽的大姐早夭，阿玉是我們家大姊的至交好友，老爸把她們的故事接給老媽。」
老爸剛說起在花蓮剛小隊長升到中隊長又跳到高雄，三姐偏追著問：「那升了中隊長如何了ㄌㄟ？」
「甚麼中隊長？」爸一臉茫然。三姊趁勝追擊：「你剛剛說的中隊長啊？」
「我剛剛有說過小隊長？」爸的意識徹底迷航了。我推了三姊：「別這樣，人家是普魯斯特，一逕地意識流；你偏要做杜詩箋注，一本正經地追究，他又不是在寫杜甫史詩。」
「我這是為老爸做腦力訓練啊！」三姊很容易開心。我們還是笑著讓爸爸自由說下去。爸回到高雄，接著說起「六如」、「七如」，三姐說：「六和、七賢」，爸又急著說「七如」、「八如」、「九如」、「十如」，三姐偏又淘氣地說：「七賢、八德、九如、十全」，爸不知道發生甚麼事，我們大家都笑，他也跟著笑了，這時，阿姨忽然恨恨出聲：「有力氣講話，為什麼不起來吃飯？」
仿如粗糙的現實忌妒幸福，就在這短短的「魔幻瞬間」，阿姨的不滿，撕裂我們的笑意。總是扮演著「老萊子」彩衣娛親的三姐，終於忍不住勸：「才十點多，何必急著吃午飯呢？這幾天，老爸好不容易精神好一些，怎麼不讓他說說話呢？」
生老病死的糾纏，只會越來越厲害，年輕時烈火翻騰的愛，如果少了些成全和寬容，全都禁不起現實磨蝕。年輕時阿姨極怕鬼，總認為人在衰微時鬼魅糾纏，只要爸一生病，她就逃回娘家台南。她大哥為她置辦過一座田園，地租豐饒，足夠她回娘家揮霍，年紀一大，貪得幾分高利貸，賣盡田園領了幾個月利息後本金全失，再沒人替她領小費跑腿，她開始窩在這個充滿色衰愛歇的「戰場」，失去理性地和移工爭寵。多年來爸習慣依賴阿絲，吃飯時耐性照顧，生病時，阿絲在他床邊的小床隨時準備攙扶；阿姨回來後，不讓阿絲靠近老爸，近九十歲的婦人攙扶九十三歲的病人，結果可想而知，摔得老爸滿頭包。
難得老爸這麼開心，離開房間的氧氣罩，移到客廳坐坐。阿姨一邊餵食麵線，一邊大聲斥責喉嚨疼痛、吞嚥困難的老爸，阿絲遠遠站在廚房邊，我們侷促不安。
3. 小日子Vs.大觀園
日子要怎麼走下去呢？老爸這應該算是很幸福的人生，是在哪一個轉彎卡住了？到最後竟只能曲曲折折，侷限在掙也掙不開的「壞掉的人生」裡？
三姊的孫子小皮蛋，看著我們這些陌生人，「佔據」了阿祖的房間，幾次徘徊在門外「偷看」，任何時候對上我們的眼神，就開心地笑起來。看著這粉嫩天真的小小孩，多像林黛玉初初跨進大觀園，張大眼睛，觀看、並且參與著一場又一場想像不到的繽紛繁華，最後又無從挽回地看盡毀敗凋零。
這世間萬事萬般，不都像大觀園的故事嗎？每一種不同的聚合故事，只要湊齊了「無憂的經濟」、「才華的舞台」、「簡單的開心」和「共同的記憶」，每一個平凡的日子，都成為水流花謝人去樓空後最美的繁華。曾經，我們幾個年紀小的弟弟妹妹也是這樣長大。那時，大哥、二哥、大姊沒有了自己，把青春氣血，全部奉獻給這個媽媽驟離、阿姨始終刻薄疏離的家，像桶箍，緊緊箍住弟弟妹妹，我們露營、烤肉、唱歌、說笑，一年又一年籌辦著一個又一個家族活動，一次又一次重複著年年翻轉的老笑話，直到兄弟姊妹們一個接一個掉進了生老病死的循環，人口越來越多，支出越來越大，我們這一代的吃喝玩樂基金全部轉成老爸的住院基金，下一代的鮮苦奮鬥又遠超過我們的想像，大觀園的盛景，也如一部《紅樓》，最後只剩下喟嘆。
老爸的人生劇本，應該也穿走在這些繽紛繁華中，為自己找答案吧？一如普魯斯特的千迴萬轉，老爸又回到自己的故事，不斷說：「當時就是你外公一定要我為你們找一個媽媽。」
「開託之辭。」杜詩箋注當然不會忘記在這裡做個小註解。就在普魯斯特無數個改寫的人生劇本，以及杜詩箋注不斷加註「開託」中，我忽然明白了，我們一生的掙扎跋涉，不過是希望日後在大觀園盛景不再時，可以為自己敘述一個還算不錯的「人生劇本」。
希望那時候我身邊也能有個小「老萊子」，即使不斷為我加註「開託之辭」，仍然有一、兩個小日子，暖暖的，讓我的此生囚牢，還帶著重陽馨芬，茉莉、桂花、玉蘭，以及討人喜歡的大狗、小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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