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一月,大學畢業沒多久,剛好就是新春,大家都在喧聲過年時,很難想像,打哪兒來的閒情,竟然有時間寫下絮絮叨叨的〈成語隨想〉。
就在冬令營忙忙碌碌的進行速率裡,夥伴們趁著工作縫隙,把《紅塵舊事》裡的一些篇章,重新打字。收到這些舊稿子時,覺得毎一本舊書,都像一本不會褪色的日記,流光瞬目,自己一直沒有太多的改變。
往好處說,莫忘初衷,吾道一以貫之。再認真往這寫於三十年前的舊稿子尋索一番,免不了自問,這麼些漫長的歲月流了過去,是不是也習慣待在「自歌自舞自徘徊」的舒適圈裡?
新的年,新的人,新的事,新的物,不斷迎面走來。
又是送舊時候。戀戀翻讀著老時光,真得老實招認,關於舊時舊人舊事,要我放手,真的是萬萬捨不得。
☆年華如水
是一句老成語了,想來不會有太多人喜歡。
這時代習慣於新鮮刺激的事物,色情、暴力、麥當勞、霓虹燈……,即連文字也不例外。於是,這樣深沈的一句話,拋給作夢的小女生作為囈語,或者是偷懶的孩子套成公式,看起來作文本上好看得多,其實卻是一種糟蹋,把「年華如水」的人生感觸,漫不經心提起,在漫不經心丟棄,每次,總看得我怵目驚心,他們一定不知道,一生的起落浮沈,也許只是在證驗著「年華如水」的蒼涼。
生命只有一次,捨不得不去留心。
有時候,我們覺得時光走得太慢,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擎得起人世的重量?
有時候,又覺得時光流得太急,不知道所有的美麗和情緣,還能留得住多久?對於「時光」這樣的東西來說,簡直是一種兩面的鞭策,你必須在流動的時空裏全力以赴,然後在沒人的夜裏靜靜發愁。
當然,我可以什麼都不想,回家,或者考研究所,繼續做一個聽話的學生,乖乖的女兒。可是,當教室裏的筆記不能填滿我熱切的期待,當父親髮間的顏色漸漸褪白;當舊日累積的一字一句在像我需索著他們自己的空間時,我就要停下來。
從秩序規律的成長過程裏停下來,把生活種種從頭到尾都想過,老師交給我的是什麼樣的鑰匙,父親眼裡噙的是何等的期待?揣想著什麼樣的人生,才能一無遺憾?
我不能不想,難的是,偏選了這樣複雜的課題。
留在這繁華冷漠的都會裏尋找答案。雖然我知道山城小鎮裏有最大氣魂厚的山阜,有最晶靈美麗的河川;有最簡單素僕的鄰里,有親密相關的家人,除了感情的起落、除了情緒上小小的哀喜彆扭之外,所有的人間風雨都透不進屋來。可是,我沒有回家,我在這大都會的律動裡調整自己的步履,這地方有他的痛苦和限制,同樣地,這城市也給了我無限大的機會展望未來。
總是這樣,每一次選擇都是一種冒險,我們慣與上帝豪賭,試一試自己的運氣,不是最好,就是最壞。答案很快就會知道,年華如水,所有的結局都來得太快,來不及不捨、來不及修改那是一副不能後悔的底牌。
我覺得有點緊張,不知道我再如水的年華裡,可以網住什麼樣的歲月?可以撈得起什麼樣的人生?唯一確定的是,我希望我能夠永不後悔。
☆衣冠禽獸
猴子會騎腳踏車。
在電視上,我看到牠微笑、拍手、喝水、點頭,甚至還能餵娃娃喝奶。潔白的衣衫,滾著細花邊的圍裙,縐巴巴地掛在身上,在熱鬧的衣冠之下,仍然是不懂事的禽獸一隻。
再怎麼經營講究,也只是一隻猴子。那些楚楚衣冠,不過是從人類中學來的餘唾,更準確地說,完全就是人類替牠完成的裝飾與造作。
談到外在的裝飾與造作,那是人類的本能,特別是在人多的時候。
就像那次,過節前回到南部老家,車站的裏裏外外都是人潮,世這樣熱切而謙卑地期待著一個小小的座位,喧囂的車塵、嘈雜的人群,鼓動著混亂的秩序。一個個焦灼疲憊的旅客,仍堅持著整齊的衣冠、優雅的外在,再長再久的等待,也不敢隨意鬆懈,就好像有一雙眼睛在周遭品鑑;誰最挺拔?誰最氣派?誰的衣裳最美?他們把自己擺在猴子的份位上,期望自己也能衣冠楚楚、供人觀看。
等隊伍慢慢迫近入口,所有的秩序開始動搖,沒有排隊的人群蜂集在入口處,尋找投機的空隙;排隊的人們警戒地緊貼在一起,圍一道牢靠的萬里長城,團結一致地驅逐插隊入侵的蠻胡。
那人,也是一身衣冠楚楚,我看著他,在入口逡巡,很有技巧地利用空隙往入口鑽擠進去,又硬生生讓排隊中的人們用肩膀推了出來,一次又一次,擠進去,在被推出來,他很有耐性地試驗著人群中體能的缺口。終於,他在我身前擠進隊伍來,我推不動他,可是四周憤怒的眼光我看得出來,我的道德勇氣在熾熱的人群裏越是理直氣壯,忍不住大聲說一句早想說的話:「請你不要插隊。」
他看看四周沸騰的人群、不滿的眼神,才聳聳肩,滿不在乎地應著:「借過一下,也不行嗎?」
瞪我一眼,他就體面而自得地走遠,我留在那裏,覺得很自卑,連這一丁點的人情都不懂得。越活越覺得退縮,只好退回家裏,一個人看電視,我又看見那衣冠楚楚的猴兒在微笑、拍手、喝水、點頭。
猴子會騎腳踏車,完全就是自得其樂。牠不能促進世界的進步,同樣的,牠也不會侵犯別人的權力,替自己找美麗的藉口。
☆山光水色
小時候總覺得奇怪,不說山色水光,為什麼偏是「山光水色」?山會發亮?像甦醒的陽光;還是因為水有七彩,紅色的河、紫色的河,如藍色的河一樣平常?
在最早的想法裏,總覺得山色水光的說法理所當然。這邊的山牽著那邊的山,深綠、淺綠、艷綠、嫩綠的色澤,粧點那襲闊無邊涯的衣衫,到秋天的時候,加進了繁複的橙黃、酡紅,山,以各種不同的顏色在說話;千山之外,每一褶大地的起伏裏,有藍綠的水流晃漾,深的綠、淺的藍,幾乎都是同樣的顏色,恆常在映現光的七彩。
讓人有充分理由相信,「山色水光」可以用來形容風景。
等人世的重量慢慢拖緩了活動的速率,等疲憊的眼神戀戀在水裏休息,這才漸漸感覺到山的光澤、水的顏色,是這樣過盡繁華熱鬧之後的好。
所有的言語就是沈默,山在日裏、在夜裏亭亭靜坐,空氣裏的遊絲在溫度蒸融旋騰,莊嚴而鄭重其事,像初生的嬰兒,心無旁騖,有大悲歡,也有大般若。四荒八界隱隱含光,世界從眼裏擴放出來,無限大的空間,在身邊相看不厭,山是一種嚮慕,一種永不停息的溫潤緜纏。
水是一場遊戲,一場紅塵繁華的人世遇合,在每一個節候、每一種角度、每一次滑動中變換顏色。浩浩的江海有他整體的故事,盈不一握的淺流有他自己的情節,即連米粒般的水珠也含著要目的七彩,豐盈、飽滿,而且唯一,讀水的顏色,如讀人的起落離合。
「山光水色」,很久很久以前的祖先都這樣說。
天生的好眉好目,山水是最自然的顏色和光澤。從什麼時候開始,加進了這些化粧品,工業廢氣、垃圾黑煙,在經過酸雨的洗禮,把所有的污濁混在一起,慢慢醞釀著新的面目,灰暗而斑駁。不過這些為洗淨的殘粧,滄桑與憔悴叫人心痛,他們說這叫「進步」,我們的經濟在起飛。
我們生活在這樣進步的社會裏,自然不需要去仰靠一座山的啟示,不需要去仰賴一流水的溫柔,自然也不必耽心,古人的「山光水色」該如何解說?我只是放心不下,當我老去,當我牽著所有小小的孩兒,當我正絮絮殷殷告訴他們舊時愛戀的時候,該如何為他們勾繪,那一片山水的臉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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