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晴了!周日,元宵剛過,農曆年的尾聲,情人節餘韻悠悠,到處都是出來曬太陽的人群。彷彿在悶了一整周的陰鬱濕冷後,每個人都切身感受到天氣驟變後的地球混亂,火山、風暴、洪荒……,珍惜當下,成為面對「轉瞬即將消失」的幸福,唯一的對抗策略。
即使很少在周日出門,最怕人擠人的我,也不忍心辜負陽光,計畫到北埔「廣福客棧」擂茶,窗口邊那一大棵喧鬧的老櫻花,沉靜的華燦。年年花季,總是殷殷尋找最少人的地方,循著日本「櫻前線」往北走,對大阪造幣局那種近於宗教熾烈肅穆的賞花信仰,印象深刻,但我最喜歡的櫻花銘印,還是在閒走奈良時,那種冷清中旁若無人的繁華開闔,這些年,北埔的人潮冷了,這棵繁華的櫻,越襯出一種「自歌自舞自徘徊」的孤高潔淨。
出門前忘東忘西,來回間遲延了些時,臨時轉到內灣線。小小的山城,都被櫻花佔滿。到尖石,在「新竹峇里」吃鱘龍魚套餐,「魚之鄉」的古代魚餐廳,換了公司經營,改了名字,很用心地重新整理,人潮還是零落。
和朋友沿著山路閒走,寥寥落落的花道樹影,濾盡了人潮喧聲。斜坡上的花影,映著大片邊坡的大石塊,朋友們拿著相機,試了幾個角度,仍拍不出在秀麗的山色、開闊的河谷間,細細延伸的櫻之小徑。我們只能深切記得。在記憶崩離的河岸,挽留幾抹豔色。
轉到寬闊明淨的咖啡廳閒坐,大片的落地窗,鮮活地跳躍著深深淺淺的春甦嫩色。聊一聊馬這年一開春,在工作上難得的好運氣,一整年、一整天的工作時間這麼長,能夠順心順意,真的算好消息。
回到內灣,喜歡走過吊橋,在人少少的另一岸,慢慢散步。從前非常喜歡的「花想容」庭園咖啡,已經歇業了,那些曾經鮮豔過的容色,不知道能夠堅持多少年,還能在記憶裡翻飛?從前極有特色的「流川楓」,消失在現實舞臺現場;「櫻木花道」旁傍著「晴子の店」,消費人群用最實際的行動,為櫻木花道的熱血深情做最後投票,櫻木和晴子總算有個好結局。「旅人蕉」峇里式庭園咖啡的現場演唱舞台,襯著小型的「內灣吊橋」,有幾分古雅幽情,用來彈古箏應該很妙,可惜塑膠棚子有點煞風景,做成玻璃屋,在精緻中,更添幾許「江湖雖大,何如魚缸?」的哲趣。
在老街,終究免不了人擠人,好久不曾浮出來的「萬頭鑽動」,不斷跳在思緒裡,成語之傳神,就在此時此地。內灣這個山城,高低錯落,不同品種、不同顏色、不同瓣葉的櫻花,風情萬種,車站邊最美的幾棵櫻花樹,還抱著滿樹的花苞,等著不知道甚麼時候,好風一吹,又將搖醒繁華,讓人期待。
錯過了北埔,還是在「北埔茶坊」的分支「內灣茶坊」坐了下來,用餐還附贈一壺東方美人茶和一小壺北埔擂茶,又香又濃的生活味道。我們沒有共享,非常個性化地,一個人專心喝湯、一個人專心喝擂茶、一個人專心喝東方美人,看起來這麼好笑,卻又這樣自然,年過半百,還可以擁有一些非常不像、又相處得非常自在的朋友,真的需要幾分好運氣。
2.好運氣
這些年,讓我相處起來最好笑、最自然、最不像、又最自在的朋友,大概就是和創作坊的夥伴在一起。
小龍年最後,相約對舊歲做最後一次回眸。每一次到創作坊新竹教室,心裡都有一條溫柔的河,輕輕流過,預先戴上依雯和淑君送的「八心八箭」耳環,別著書瑋從東京帶回來的「東京鐵塔」小別針,相約在「田川竹北店」聚餐。田川的火鍋,是十三樓民宿主人依雯和淑君為住宿客人們採辦的經典菜色。
在新竹鐵道店小小的和室用餐時,一直惦著和更多的夥伴們一起試試竹北店。
能夠和大家一起經歷第一次的「紅字餐廳」,很開心!更讓人驚豔的是,書瑋為大家準備了馬年紅包,每一個人的紅包裡都藏著一匹馬,藏著一個「祝福」,我擁有的是「馬上神氣」,捲捲髮,冒著滾滾神氣的小圖,牽繫著我的大夢,即便歲華流遠,馬齒徒生,還是有可靠的夥伴們,守護著創作坊,我光是待在沙發上,捲捲髮,看每一個人發光發亮,跟著也沾著幾分「神氣」,畫得真巧!
和書瑋比起來,我挑了台華窯的招財瓶和聚寶缽當歲末禮物,小春聯:「蝴蝶翩翩福疊滿,紫藤累累子疼春」,加上自己裁剪蝴蝶膠紙的,自然就落得「俗豔」了。
幸好,華人過年,越是俗豔越熱鬧。
為依雯和淑君的十三樓民宿,選了蝴蝶,蝴蝶就是「福疊」,屋子很小,人很多,像聚寶盆,人來人往,十三樓民宿的記憶,疊進了好多福份;為勤於求子的羽豔和應該有偶的書瑋挑了紫藤,她們都喜歡夢幻的紫色,紫藤就是「子疼」,親愛的孩子戴著自己的福祿靠近,充滿圓滿的等待;為廠長挑了蓮花,潔淨無塵的蓮花,居然象徵「聯發」,真是不可思意的吉祥話,廠長喜歡大請客、送禮物,蓮花聯發,正好讓更多的人共有幸福。
3.小確幸
好陽光,小散步,我們轉往「Coffee arts」喝咖啡。
散在庭園的軟墊,讓人想起創作坊紛繁鮮色的和式教室,和適應著孩子們的創意不斷變換著角色和功能的各色椅墊。陽光流動,隨著顏色,跳接出千萬種可能。雅淨的玻璃屋,是專業精控的烘焙室;透過玻璃,看著一整排咖啡樹迎風搖曳;古典的會議室,收納著從拍買會裡收藏的各色骨董咖啡器具;各種獨特造型的小燈、小杯,充滿巧思,特別喜歡勾在杯緣充作小把手的手工餅乾。
點了拿鐵、招牌、哥倫比亞,好客的老闆,還招待我們每人一杯耗工的冰滴咖啡。不會喝咖啡的我,很少特別區別出「好喝」或「不好喝」,習慣把「古典音樂」和「每天一杯咖啡」當做對抗記憶遺忘的「處方箋」,我認真喝咖啡,一如別人吃藥。難得喝到一杯好咖啡,離開Coffee arts,車子流動得很遠很遠,仍然有溫潤的回甘,一如喝到一杯好茶,難以言說的香醇鮮甜,溫柔地從齒間湧出來,如一朵安靜的花,舒張著瓣,從容開闔。
記憶也就是這樣。花色淡淡,越飄越輕,越飄越遠,日子過著過著,所有熾烈過瘋狂過的浮沉起落哀樂悲歡,到最後都只剩下淺淺的、淺淺的……,淺至難以辨識的小浮印。
讓人聯想起《香奈兒的祕密》(CocoChanel & Igor Stravinsky)這部電影。
電影一開始,長達半小時的史特拉汶斯基經典作品《春之祭》首演,香奈兒深深著迷,現場觀眾卻因為不能接受這種異國前衛,幾乎釀成暴動。而後,Coco與Igor這樣不能抑阻地愛著、恨著、癡纏著、怨怒著;直到《春之祭》重新公演,樂音響起的最初,光影切進他們各自孤老的身影。
走到人生終章,我們所能憑恃的溫暖,還是那一幕又一幕相識相依、相愛相怨、相近而又相遠的往昔。回憶走完了,音樂也就結束了。回到公演現場,那最美的最後一幕,精緻完美的Coco,莊嚴的妝容形同天女,仿如此時此地即為永恆,而我們都知道,那衰老、那驕傲、那孤絕……,無人參與、無從避讓,舖天蓋地迎面侵臨,誰都不能例外。
誰能夠想像,我們在人生的哪一個轉彎,這一張臉,這個記憶的瞬間,日後將成為我們再也不能複製的人生巔峰?誰能相信,那不經意的轉瞬,竟成為此生不能重回的生命頂點?
就因為青春終將凋謝,這一個又一個偶然的小陽春、好運氣、小確幸,才成為最美的禮物。在萎落褪色之前,我們還能擁抱,難以想像的馨芬,以及盡可能記住的豔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