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二日,植牙手術,兩顆牙的傷口很大,縫了七針,四天了還腫著半邊臉;連著兩、三天用康寶番茄馬鈴薯濃湯熬稀飯,吃得倦意闌珊;再加上一日三次的消炎藥和止痛劑,讓人直想睡覺,剛好可以懶洋年地偎著抱枕看電影。
想起開春時,淑君為我端了碗煮了苦瓜、包心菜、豆皮、香菇和芹菜的「送窮粥」,我點頭:「嗯,本來不吃芹菜的,可是,過新年,還是要吉利一點,吃芹菜,可以變勤勞!」
「老師,你已經太勤勞了。」依雯大笑:「你知道嗎?吃芹菜,是為了讓我們變輕鬆。」
其實,我哪裡會「太勤勞」?
很喜歡找到一個「藉口」,就理所當然地搬進「頹廢舒適圈」。一天看四、五部電影,抓著「醫生建議」的令箭,在前些天的寒流裡,裹著兩層毛毯,連吃兩盒冰淇淋。
收到朋友的信,新聞台7~10天更新的「Deadline」,不是過期了嗎?
感謝工讀生為我重新打字的《盛夏之雪》,隨時有「冰箱存貨」。不是最喜歡這本舊作,而是流光走過二十餘年,彷彿青春手記,悠悠忽忽,總可以輕易走回那精緻溫柔的年輕時日。
這本書,全部都是在日本的生活紀錄。唯獨大學時翻讀這一篇詩,寫下來的心情隨想,浮游在文字裡的那種情調,有一點小小的東洋風,游離在道德之外,純粹愛與美的執迷,讓我聯想起川端康成,或者是谷崎潤一郎的《細雪》,就收在同一個集子裡。
伺候著一口爛牙,在現實人間浮沉時,越覺得能夠讀一首詩,就是幸福。
☆☆☆〈有一首詩〉☆☆☆錄自《盛夏之雪》
有一首很美的詩,從春天開始說起。
那是無邊寬闊的場景。很好的天氣,纖纖青綠的草地上,一條藍汪汪的河流了過去,像大片地毯剛梳理好的長毛,溫馴、亮麗,而且蓬鬆,像極了季節裡膨脹的喜意,盈盈漾出水外,綠得到處都是。
竟連冰冷的圍牆也不能拒絕。這嫩澀的綠意很快就爬過牆去,把厚厚的顏色潑到久候陽光的柳樹上,以不可抑遏的速度恣意賁張,越覺得小小的院落加倍地小,連柳綠花紅都帶著愁困風塵的味道。
詩的字句是這樣的:
青青河畔草,鬱鬱園中柳。
盈盈樓上女,皎皎當窗牖。
娥娥紅粉妝,纖纖出素手。
六組文字串聯起來,一如精緻唯美的電影畫面,意象鮮明、流動,而且前後相續,由遠而近,由大到小,從遙遠的春陌到沉靜的院落,到美麗的樓閣,最後,焦點落在小小的窗口。在這哩,所有靜態的鋪陳一併凝聚,然後藉著一個女子的手,在所有讀者關切、期待中,整個畫面動了起來。
這些生鮮的勾繪,把詩的意蘊膨脹到觸處可及,覺得印象那麼深刻。這樣嫩柔的季節,這樣動人的景致,這樣精緻的環境,還有一個這樣美麗的女子,人生至此,還會有什麼缺憾和不滿呢?
詩的下半是這樣說的:
昔為倡家女,今為蕩子婦,
蕩子行不歸,空床獨難守。
拿白話來說,指的是慣經繁華的歡場女子,在夫婿遠遊不歸的情形下,所抒發的寂寞和怨尤。
這在「忠義貞節」的中國民族性裡,是多麼恥於承認的罪惡呢!恐怕大半的人都會視為淫邪,一面嚴厲斥責,一面又正襟危坐、不肯苟容吧?
詩人卻不是這樣。他在曼麗紛華的春日裡,聽到人間的熱鬧,看到生物的蓬勃,他的心也跟著躍動起來,時時都在準備,喚起生命的高潮。
他感受了整個大地的甦醒。
在這樣的季節裡,如果有人,有人在日夕的等待中,一次又一次落空,那是何等嚙腸的苦楚?是這近於無瑕的春日裡多大的缺憾?
在這首詩裡,詩人不但不作任何道德的批判,而且經由兩種相異情境的對比,把最美和最苦的世界並列,藉以喚起讀者的同情。
同樣一件事,因為敘述方式不同,引導讀者的方向也跟著有所差異,這就是語言策略所發生的作用。
怨責或同情,拒絕或寬容,想到日常熟悉的文字,可以引導出這樣不同的結局,白紙黑墨之間,添生了更多的重量。
面對文字,像面對另一種宗教,無論是工作、遊戲或休息,一本書、一張紙和一支筆,可以圓成一個無所欠缺的宇宙。文字,豐實了一個人的期待、夢想尊容。
而一個人在面對文字的時候,該如何賦予文字飽滿、精準的內涵?
也許,我們還要回頭看看那一首詩。
詩人在選定題材之後,如何引生個人的情緒和感動?如何完完全全地走進他的題材裡?如何揣想生活的困境和出路?如何選擇特屬於他的語言策略?我們看到,他把當時的情景和感覺翻譯成文字,加進了自己的觀點、自己的感情,然後流傳下來。
千年之後,我們將這些文字還原成情境和感覺,已經不是當時的情境和感覺,而是作者創造出來的價值和意見,也許還加上讀者自己的看法迻譯出來,真相已經無從得知了。
所以,文字世界絕對不是真實世界的再現。作者的理想、情感、價值判斷,決定他的觀點,同時也導引讀者循著他所選擇的語言策略,走向他預訂的方向。
用心的作者,對於每一個意象的選擇,每一次理念的傳達,甚至是個人情緒的感性,除了本諸真誠之外,尤應慎用語言策略,即使不一定能增益全人類的智慧,至少應該避免誤導。
更進一步地看,讀者也應該自我要求,跳開刻板印象,就文字裡的意象、理念和情緒,深入思索、感應,不必急於求功,也未必定和作者的觀點相左。只要在吸收的過程中,加進了分析、判斷的作用,我們可以說,他也參與了創作,這是他自己的語言策略。
人世的故事也是這樣。同樣的往事流遠了,回顧未完成的缺憾,有人怨責,有人感傷,有人卻懷著感謝。
也許是一個朋友,和你分享過許多歲月,像一把小小的鑰匙,可以打開你記憶的盒子,挑揀出玩賞不盡的歡喜和驚奇,當然,也可能提醒你許多傷心挫折的往事。選擇分擔時的感謝,或者是強化摩擦時的傷痕,由自己決定。
也許是熟稔親密的家人,因為血脈相連,以為所有的愛都是理所當然;因為恆常存在,所以才漫不經心。慣常在一切都來不及的時候才恍然悟及,如果有一點點關切、一點點的溫情可以給予,就早點給吧!生命是這樣短暫而脆弱,每一個日子都可能晶瑩飽滿,也可能在轉瞬間碎為殘缺。
這種命定的美麗與缺憾,即使是再深沉的愛情也不避免。年輕時不及說出的話、不及完成的心願、不及傳達的感謝、不及體會的深情,或者是在共同生活中遺失了年輕時的純稚與美麗,你將如何看待這些呢?一樁無可彌補的心事?抑或是對於稚嫩的試煉、圓熟的完成?
我們內心的語言策略也在發揮作用,經由我們回顧的方式、敘述的方式,讓人生的故事,如讀一首詩。
能不能瞬間凝成永恆、把缺憾還諸天地,好讓美麗的感覺一直延續下去,我想,可以由我們自己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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