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個才華洋溢的孩子，都以為世界不過如此，星星觸手可及，沒什麼不能較勁、不能力拼到底。像在斯特拉特福（Stratford）長大的莎士比亞，一聽說附近的小酒鎮，每個人酒量都好，很快跑去較量一翻，沒想到，初遇到一、兩個人就喝到頭昏腦脹，醉倒在路旁蘋果樹下。
這棵美麗的蘋果樹，在年輕縱恣的文學天才離開很久很久以後，仍然伸張到天空，宛延到現在，成為印記，成為傳說，被譽為「莎士比亞的天篷」。
蘋果樹下，穿織著庇蔭與期待，守護著文學、守護著夢想，守護著無限可能而越來越美麗……
1. 深情的纏藤
2011年6月底，為成都「蘋果樹下文學坊」這個擁有兩千多個學生的專業作文學校，設計作文師訓課程時，第一個浮上心頭的想法就是，如果一年又一年孕養出一千多個又一千多個熱愛文學、從文字找到出口的小小莎士比亞，這會是一張多麼繁華美麗的文學天蓬啊！
就這樣，「一棵守護文學的樹！」，成為連續三天研習營的學習基調。課程一開始，沒有任何板書，光是大聲誦讀，渲染出這首客家山歌的情韻：
入山看到藤纏樹；出山看到樹纏藤。
藤生樹死纏到死；樹死藤生死也纏。
念了一遍，再一遍，直到第三遍後，提醒所有「蘋果樹下文學坊」的老師，先熟悉字感，再透過想像，捕捉感覺，豐富語感，讓大家一起背這首詩，然後分別抽點，讓每一個老師，用自己的聲音、自己的感情，詮釋各自領略到的溫柔纏綿。
藏在這些詩句背後的文精字魂，會在咀嚼這些字句時，把每一個老師的生命，像「藤」一樣，纏在我們的孩子身上，無論是一天又一天讀的書、備的課，一次又一次耗盡心思的師生交流與角力，或者是我們迴盪在空氣裡的每一個叮嚀孩子的字句，都像談戀愛一樣，不會疲憊，不想中斷，更不可能找不到時間。
這就是作文師資研習的「背景」，準備一種愛的氛圍，留下縫隙，接納更多可能。
接下來，才有機會發展「細節」。透過一次又一次的研習、演練，把這三天的研習，像藤一樣，貼在我們的「生命大樹」，用我們自己的人生經驗、用別人不能替代的生命領略，豐富教學，拓展出一種接近於「人格教育」的寬闊格局。
這些教育，又像藤一樣，纏繞在每一個孩子身上，促成他們嘗試、珍惜更多元的人生經驗，凝視、反芻別人不能替代的生命領略。這就是作文研習最強烈的「變化」。一棵又一棵「孩子樹」，帶著我們的叮嚀、期待，很像我們，又這麼不像我們地開展出更美的遠景。
最後的「結論」，回到我們自己身上。所有的學習和努力，不只是為了教書，不只是為了教育孩子，當我們告訴孩子：「文字的花朵，必須種植在生活的土壤裡。」當然得先讓自己的生活過得更美麗，才能在文字裡吐露出難以預想的芬芳。
我們對孩子們說的每一個字，其實也就是我們生活著的二十四小時。當我們凝視生活中的曲折，以及原來不能計畫的繁複，就會對生命中的起起伏伏，覺得驚奇。
這些像藤一樣的蜷曲幻異，其實都豐富了生命樹的深遠繁華。每一個人的生活，都像隨時翻出新頁的篇章，不同的人、不同的選擇，激盪出各種不同的人世浮沈，絕不是侷限在個別生活的每一個「別人」，可以輕易想像。
只要學會閱讀一個人，就可以享有深入的繁華驚喜。記得，剛認識「蘋果樹下文學坊」的校長伍蘋時，覺得她像一棵大樹，熟練地庇護一千多個小小的莎士比亞，撐持一整棵纏附在蘋果樹上的藤蔓，永遠帶著談戀愛般不會疲憊、不想中斷的熱情和溫暖，直到慢慢熟悉，才發現她回到家，撤掉「不得不成為天蓬」的責任，像天使卸下她的光圈，她喜歡像藤一樣，依賴蕭斌，像偎靠一棵大樹。
當伍蘋困在世俗價值裡極具保障的小學教職裡，覺得自己越掏越單薄，瘋狂地渴望在生命裡找到窗口，透一點光，看一看更寬闊的世界，蕭斌以外商公司高階經理的收入，張起一個安全網，同意她掙脫體制內的限制，嘗試新的可能。當作文教室越來越活絡，孤單的伍蘋需要更多更緊密的支援時，蕭斌又辭去早已嫻熟的專業，承擔起「蘋果樹下文學坊」董事長的重責，找新點，遷大樓，定方針，理稅務……竭盡所能，適應新的挑戰，撐持妻子的夢想。
2. 濃綠的大樹
出身書香世家的蕭斌，憂悒深沈，喜歡暗色調的畫，喜歡清恬的吉他，喜歡沈溺在「先天下憂國憂民」的浮世感傷裡；伍蘋活力跳脫，揮霍著99％的高調熱情，驅趕著圍繞在她身邊每個人的低潮，就算陷入僅有的1％沮喪裡，只要有需要她的地方，她就得打起精神，替大家打氣。
溫雅的蕭斌，對伍蘋的急性子搖頭笑嘆：「我等她啊！一個小時、兩小時都沒關係，她等我啊！要等個十分、二十分鐘的，可就不行。」
個性迥異的這兩個人，就這樣相互依靠，相互成全，糾纏成藤中的樹，樹裡的藤，形成極端豔色。「蘋果樹下文學坊」的新大樓，藏著蕭斌的規劃和期待，他運用「蘋果樹下」的Logo和簡短動人的警句短語，框飾出一幅又一幅輕柔淡雅的設計圖；夾在這些極為精神層面的「形象」縫隙，伍蘋張貼一張又一張歡喜狂賀的榮譽紅榜，考試佳績、全國賽錦標、學生的傑出表現……，就是這些極為現實層面的「實力」，讓作文學校一路走來，始終被肯定。
「蕭斌對我貼這些得獎公告，每次都氣得半死，覺得醜死了。」沿著樓梯邊牆走下來，伍蘋一邊指著榮譽紅榜消遣自己，一邊又回眸，對蕭斌嫣然巧笑，才又指著漂亮的西畫框對我說：「這都是蕭斌設計的，很美吧？」
這個蕭斌，是伍蘋「最美麗的遠方」。
他們初相識時，她有個交往多年的男友，富裕，體貼，只是，蕭斌的影子常常在不留意的瞬間，浮上心底。她不知道該怎麼選擇？有一天，坐船經過白帝城，她忽然這樣渴望聽一聽蕭斌的聲音，付了昂貴的上岸費用後，撥電話，傳呼，希望蕭斌回Call，站在公用電話邊，等了又等，船要開了，電話還是沒有響。那一夜，蕭斌要等到什麼時候才會發現傳呼機上的電話號碼？究竟他回Call了沒有？時移歲往，這麼深沉地刻在伍蘋心頭的那個夜裡那種想念，蕭斌還記得嗎？
還是，所有千百般的美麗，只要記得，就是幸福？
她記得，第一次陪蕭斌參加同學會，到了現場才發現，所有出席的女眷，不是妻子就是情人。她在心裡顫顫搖搖，她以為他們還在「朋友超過，戀人未滿」的曖昧過渡間擺盪，這男人，怎麼可以對愛這麼篤定？從來不需要對她試探、猜測？
她記得，自己總是慌張、惶惑，在自尊和自卑的兩端憾憾擺盪，出席名人或要人匯集的場合時，常常不能解釋地陷入「就要隱形了」的沈溺恐慌，彷彿世界就要崩頹。她從來沒問過，蕭斌是不是發現了藏在她心底的惶疑，只知道他會握著她的手，淡淡說：「你看這滿屋子的人，只要你站到哪裡，那裡跟著就亮了！」
透過他語氣裡的輕描淡寫，讓她深切感受到，一種讓她安全、也讓她歡愉的明星光華。
像我們這些不相干的旁觀者，評量這兩個人的個性、愛好、生活習慣，總覺得差異很大。可是，他們有一個很大的共同點，就是他們在回顧共同生活的記憶時，最珍惜的都是：「我們喜歡的、選擇的，從房子、傢具、生活方式……，到對彼此家人、朋友的感情，一直都好像！」
我記起洛夫的〈愛的辯證，式一：我在水中等你〉：
水來，我在水中等你
火來
我在灰燼中等你
忍不住回想起總是憂蹙著眉反覆對我說：「再也不可能這樣愛」的那個詩人，留下絕美的這句詩：「誰能於水中取火？又能於灰燼中鑄冰？」
年輕時的我，從不相信「再也不可能這樣愛」的宣言，總覺得這種咒誓，充滿了無知的賭氣意味，不但不能當真，還帶著點「幼稚，受不了」的反感。收到「誰能於水中取火？又能於灰燼中鑄冰？」那張卡片時，只能笑著找答案：「問問神話吧！也許夸父可以，共工、祝融，或者是補天的女媧，應該都具有這種神能吧？」
有一天晚上，在阿寶房間，和吳老師聊起自動墨水筆時，她強力推薦我試用吳竹毛筆。接過筆，不知道為什麼，我居然在宣紙上寫下一行小字：「誰能於水中取火？又能於灰燼中鑄冰？」
是不是和蕭斌、伍蘋共處這幾天，我其實也感受到，糾纏在水和火的兩極愛戀間，那種不能割捨的眷戀與成全？
3. 豔紅的蘋果
熱情熾烈的伍蘋，有很大的比重在「側寫蕭斌」，回顧他在她的生命史頁裡烙下的無限印記。
冷色低調的蕭斌，大部份的時間都在客觀而真實地「宣傳伍蘋」。伍蘋很熱情，常常幫助別人，慈濟、藏族、兒童文學……，她總是全力以赴地為各種志工提供後勤服務；伍蘋很有才華，能說能寫；伍蘋很深情，藏在她身體裡的藏族血脈，呼應著天寬地闊的藏族原鄉，讓她為那片最自然的土地，留下一首動人的詩，通過沒人知道她具有八分之一藏族血統的公平遴選，她的詩，改編成原鄉縣歌。
在對方缺席的時候，我們更可以感受到，他們的話題，幾乎都在呼應彼此的「在場見證」。
研習結束後，伍蘋忙著暑期班的開學，蕭斌和「蘋果樹下」的蘿蔔老師，陪吳老師和我，採探阿寶老師指定的「熊貓基地」。
蕭斌買了四瓶礦泉水，我帶走一瓶。緊跟著「講究排班效率，充滿時間壓力」的導覽員腳步，迅捷疾走，直到走過熊貓產房的參觀步道後，蕭斌和蘿蔔始終沒有跟上。導覽員終於停下，疑惑回眸，透過熊貓產房寬闊的觀景窗，我們看到蕭斌低頭抓著頭髮，不斷抖啊扯地，誇張的戲劇性動作，很像特別打燈的表演節目，只是隔得太遠，很難猜想出「劇情」。
回頭找到蕭斌，才發現他在靠近步道口時，無視於大字公告：「禁止喧譁」，還大剌剌地接電話講手機，這下子，觸怒了滿腹怒火的小鳥兒，把「絕對不只是心情描寫、而是非常寫實」的一肚子大便，全都對準蕭斌傾倒下來。剛剛買來的礦泉水，全都證明了蕭斌驚人的「直覺」，發揮起必要的貢獻，用來沖洗「天屎牌洗髮精」，沖了老半天，蕭斌驚悚地發現，相機也「中彈」了！他擦了又擦，把蘿蔔所有的衛生紙都揮霍光了。
走到一半，蕭斌又發現右手臂殘存一大片「轟炸遺跡」。這時，我們真的笑得很「慘烈」！那些關於「仁」、「義」、「理」、「智」、「信」的道德制約，強勢響起警號，ㄅㄧ ㄅㄧ ㄅㄧ在腦子裡亂響，強迫我們停下笑聲，卻怎麼憋也憋不住，只能縱情狂笑，根本沒辦法兼顧人性、道義。
蕭斌困在「噁心」、「崩潰」的情緒震驚中，可能完全嚇傻了，開始出現無從預料的歇斯底里現象，情勢逆轉，他忽然「神思愉悅」地說：「如果伍蘋在，一定會笑死！」
可愛的伍蘋，就這樣嶄露出藏在蕭斌心中，宇宙超級無敵霹靂的「存在感」。
當伍蘋在人生轉彎時，放棄安穩的公務生涯，做了不能回頭的選擇，從此以後，政策的改變、老師的異動、學生的學習，家長的質疑……，樣樣都成為磨難與考驗。她的頭髮，因為這些煩瑣的折磨，慢慢地白，蕭斌的頭髮卻固守著母親的遺傳，只象徵性地白上一、兩根，讓他不得不陪上笑臉：「嘿嘿，真是愛得不夠深，我應該要比伍蘋白得更快才對！」
無論伍蘋的頭髮是黑、是白，甚至是綠的、是藍的……，在濃綠的大樹守護下，她永遠是一顆豔紅的蘋果寶貝。
每個晚上，伍蘋親自為我們準備兩個「來到成都，怎麼可以不吃？」的水蜜桃。在水果攤上，發現長得非常像櫻桃的「車厘子」，我在猜，會不會這就是Cheery的中式英譯呢？伍蘋笑說：「不會吧？這是長久以來的四川土話啊！」
守候在伍蘋身後的蕭斌，認真地上網搜尋，尋找語源，確定「車厘子」就是Cheery！
核銷經費時，伍蘋知道創作坊可以用機票在台灣抵稅，她立刻帥氣地說：「機票給你吧！我們都不用報稅，蕭斌有他的辦法。」
「我有什麼辦法ㄌㄟ？」蕭斌只能苦笑：「我們不是不用抵稅，只是這一切俗務，她都不用煩惱。」
讓所愛的人無慮，而後能無憂地笑，這算不算是世界上最美的承諾呢？
4. 美麗的幸福
愛，並且被愛，樣樣都能圓滿，這就是伍蘋的願望，也是伍蘋真實而美麗的生活。
伍蘋有兩個很要好的國中同學，兩個都到外地發展後重新回到四川，她們都非常敬佩伍蘋：「她真的愛四川，從來不曾想過要離開。」
知道我沈迷於「金沙博物館」的古蜀文明，伍蘋一直推薦我到廣漢看「三星堆」古文明遺址。一直不喜歡麻煩別人，一想到成都到廣漢車程需要一兩個鐘頭，還不算上塞車時間，當然一口回絕。有一天深夜，伍蘋打電話來，開心地宣告：「成啦！我同學會派司機載你去，順路上班，很方便，別擔心唷！」
這個爽快的同學，安排司機送我到「三星堆博物館」參觀後，中午親自來接我。知道我怕辣，特別安排好吃的蕈菇藥膳鍋，再找了個廣漢當地人，領我們到三星堆古文明遺址，踩踏在厚厚的玻璃覆蓋住的考古現場，我感動得直想落淚。
接著，她開著車，循著舊城牆，繞在「取涪關楊高授首，攻雒城黃魏爭功」的雒城古牆。《三國演義》這創作坊長期以來的集體執迷，彷彿近在咫尺，這時，我已經不知道該如何說一聲謝。只是在心中偷偷問自己，如果有朋友從遠方來，我又騰不出時間，究竟，我可以找哪些同學、朋友，這樣耗盡心思，為我接待一個她完全不相識的客人呢？
從廣漢回成都的路程很長，像一段又一段「時光剪影」，讓我輕易切入，她們從青春一路走來的親密歲月。伍蘋的同學說：「我們家的人都長得人高馬大，伍蘋把主臥室讓給我們家；另外還有一個同學，整家人睡在閣樓上自成一戶；蕭斌睡沙發，伍蘋和女兒睡在客廳地板。」
讓我最感動的，不是那些青澀的相約，以及手帕交們，一路走來始終不離不棄的扶持，最難得的，應該是在她們各自婚嫁之後，新加入的成員，對於這段甜蜜友誼的尊重和珍惜吧？尤其是蕭斌，想到他長手長腳，蜷縮在沙發裡的樣子，就覺得伍蘋很幸福。
伍蘋的幸福，多半出自於她的真心付出。
她對待蕭斌的父親，溫柔至孝。公公年紀大了，耳朵不太好，但是，他是北大高材生，數十年教授生涯，誰都不許對他大小聲，免得「有辱斯文」，長期照顧公公的伍蘋，練出一種遠近知名的「禪吼功」，又溫柔，又清楚。演變到後來，任何文學邀宴，但凡有重聽的學人、作家參與，大家都喜歡邀請伍蘋「口譯」，無論別人怎麼大聲嚷嚷，都比不上伍蘋堅定而清楚的「重點摘要」。
當我們沈溺於傾蓋相交，即成莫逆的「短暫失控」狀態，她那有趣的小學四年級的女兒子涵，不斷打斷我們的無止盡對話，耐性而有效率地手機追蹤：「媽媽，什麼時候才要買五年級的參考書讓我預習？」
在子涵書包裡，發現一本《中國國學經典鋼筆字帖》，不是學校作業，是她「高標準自律」的主動學習。小學四年級耶！在台灣，應該還算是天真、被動的幼兒期吧？常常很好奇，伍蘋是如何把她教養成自動自發的這個樣子？
這孩子很好玩，在伍蘋身邊，認真、懂事、成熟好強；一到蕭斌身邊，又回到幼兒狀態，學狗叫，學貓叫，把整座動物園搬到車後座做「口技秀」，任何芝麻小事，都可以伶牙俐齒，和她老爸爭言強辯一翻。
七夕這天，伍蘋生日，人在馬爾地夫。
我想起調皮又可愛的子涵，會為她的母親，留下什麼印記？我想起伍蘋的家人、朋友、夥伴們，會在什麼地方，用什麼方式，靜靜想起她曾經帶給大家的光和熱。
至於蕭斌，無論天涯海角、地老天荒，不管是藤攀著樹，或者是樹纏著藤，只要有這棵最可靠的大樹，我們就會看見，一顆豔紅的蘋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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