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的十幾年黃金歲月,我幾乎都和創作坊綁在一起。
遠在哈佛、愛丁堡、台大、清大、建中、北一女、武陵……各地各級學校的孩子,回到創作坊,孩子們都很驚喜地嚷:「原木地板、矮桌子、好多好多椅墊,還有一整片書牆,創作坊一點都沒有變耶!」
我卻覺得流光如水,孩子們都長大了。
在他們背後,藏著不同的努力,以及無數家長與師長澆灌的辛勞,讓他們在各行各業裡發亮。被華碩派駐捷克、留在美國NASA、從英國回來轉赴歐洲、從各個國家留學回台,以及一直留在台灣的律師、醫生、工程師、建築師、老師、畫家……,還有一個「驗光系」的學生驕傲地向我炫示,以後,他可以配出非常不一樣的眼鏡。我真的很高興,他們的工作都是自己的興趣。
一直到現在,常常有一些孩子,在全市、全縣,甚至是全國作文比賽中寫出第一名,也有一些孩子在全縣小市長、模範生的表揚會場中,得意洋洋地佩戴著鮮花名牌直接來創作坊上課,他們都會既期待、又充滿疑惑地問:「老師,你為什麼不在創作坊落地玻璃窗上,替我們做一張慶祝海報?」
「什麼樣的海報呢?寫上狂賀兩個字,是嗎?」對著我那一本正經的臉,孩子們往往哈哈大笑起來。
這樣的對話次數多了,他們對於競爭和名次,慢慢都視為化妝舞會上的一次「Party Queen」選拔秀,剛好在這個舞會上,有一些評審和自己一樣,如此而已。
孩子們終於確定,比成績更重要的是,我們能不能夠在這些生命宴會中盡情表現自己,欣賞每一個別人,享受每一分鐘的驚奇和喜樂。
我們一起分享過很多滑稽怪誕的故事,小市長迷路了,模範生在頒獎會場跌倒,笨笨的豬小弟在森林大賽中得到作文第一名……,就好像這些榮耀和機會不過是童話裡的一小則驚奇,我們每一個人,仍然得學會每一天都能夠快樂地過平常日子。
好成績、好學校、好職業,都不是讓我驕傲的源頭。每想起創作坊的孩子們,我覺得最驕傲的是,從小在創作坊長大,反覆複習,並且自動歸納出銘印在他們身體裡的「創作坊守則」:「說好話」、「負責任」和「團結合作」的人際聯結。
這學期因為一個特別聰明機靈的小學一年級孩子,在無所不包納的各種「第一名」中,讓我分外憂心,她把自己絞得好緊,每一次出錯,就先譴責自己,每看著這孩子我就捨不得,她才八歲耶!我多希望每一個小小的小小孩,都可以慢慢長大,只要快樂就好。
記得到低幼孩兒的「繪本美勞班」巡堂時,小朋友趴在和式桌底下畫他們的祕密日記,當有同學靠近「偷看」時,他突然大聲罵:「變態,變態!」
任何具有嘲笑、攻擊的話,以及一些不經意卻低俗的口頭語,這些負面語言,像魚兒生活的水,侵蝕了孩子們天真清醇的氣質。我們一直小心約束。所以,拿出「愛的小手」處罰「說壞話」的孩子後,他搓了搓手,趴回和式桌底下繼續畫畫,慢慢地,其他孩子用一種安靜的姿勢,從桌底下「游」向他,我聽到很小聲的各種討論:「會痛嗎?」「不會啦!」「安親班打得更痛。」「愛的小手要倒過來打,另外一邊打比較痛。」「熱熔膠更痛!」「我爸爸不打人,他叫我罰站。」「我爸爸不讓我打電動。」「我不能看電視。」「我到我阿姨家去看電視」……
話題越扯越遠,我只能眉眼含笑地聽著孩子們的天馬行空。
無論他們的「話題風箏」飛得多高、多遠,他們都在這些小小的「生命轉彎處」學習,同儕聯結、資訊蒐集與整理、看見一個又一個不同的家庭……,以及更重要的,認識這世界原來這麼不一樣。
和不同班別、不同年齡層的「作文班」孩子,分享「繪本美勞班」孩子的天真視野,提醒孩子們思索,「第一名」其實是一種僵化的標準,遷就著已然老化、固定的權威判斷,比較起來,我更希望孩子們天馬行空,不斷嘗試,不斷錯誤,不斷修改,這樣,就可以在慢慢長大、笨笨長大的過程中,學習到許多也許有用,也可能非常沒有、光只是提供樂趣的各種經驗。
學期近尾聲時,整理創作坊守則,在孩子們的討論報告中,發現他們自動加上一條增生的新發現:「要慢慢長大、笨笨長大」!
我真的希望這些「創作坊寶寶」,都有機會慢慢長大、笨笨長大。尤其是在文學世界裡,需要更多、更長的時間慢慢烘焙。冠惟建立了種植在身體裡的判斷基模,每一堂課交作文時,如果他說:「謝謝老師!」就是一篇好文章,要不,他就會告訴我:「老師,對不起,沒靈感,這篇寫得不好。」;廷諺幾次徘徊在學校的「修辭標準」和創作坊的「真實書寫」中,認真找自己的平衡點;開朗的詠君和德玉在承接童話評審工作的龐大閱讀量中,總是遊刃有餘地「在工作中享受遊戲」;上學期的《菜根譚》教學,讓更多孩子在各種各樣不間歇的補習中,提醒自己「忙處更要有悠閒的趣味」……。
這些孩子從「基礎班」的天真自由,進入「進階班」的關鍵轉型期,必須從單純的「具體敘事」,學著慢慢放大,觸摸自己的具體經驗,察覺各種情緒與體會,並且從實際的做法中,學習呈現「抽象感情」,提出「抽象判斷」,有的孩子害怕交朋友,有的孩子不說話,有的孩子對「資優」充滿迷惑……,他們都在文字摸索中,認真地尋找「活得更好」的方法。
到了「高年班」和「國中班」,這些孩子一個一個迫不及待地宣告著,他們都是「大人」。當成長的歷程慢慢被貼上各種標籤,這個資優,那個平常,這個考二十名就算超水準演出,那個是理化天王、語文天才……,我們仍然堅持,必須給孩子更多機會,讓他們在文字裡找到自信、找到笑容。
成長,本來就是艱難歷程,必須不斷的嘗試、不斷的聯結、不斷的護衛與修改。有的孩子透過文字整理家族關係,有的孩子和很多年不說話的姊姊在文字裡和解……,透過文字照見,每個孩子都顯得這樣倔強、這樣敏感,其實又這樣需要了解。閱讀與書寫,成為另外一種型式的成長日記。常常有孩子和我分享他們最喜歡的漫畫、最喜歡的小說,無論多忙,我一定會在下次上課前認真讀完,因為,這是孩子的訊號:「老師,我就是這樣!」
讓孩子們針對指考作文題目<想飛>耙梳出「不一樣」的作文素材時,有一個孩子說:「母親很嚴格,讓我一直覺得,我可能不是她親生的孩子,所以特別想飛,總是期盼著,飛行視野所看見的世界,和平面的世界有更多的不一樣。」
孩子報告後,我忽然問:「曾經懷疑過自己可能不是爸爸媽媽親生的,舉手!」除了一、兩個例外,幾乎全班都舉手。很有趣吧?年輕時候的我們,在生活不如意時,不也常這樣懷疑過嗎?這是大部份孩子們在為自己的人生找答案時,一種「莫名其妙的自我安慰」。
發現世界上有這麼多人和自己一樣,讓孩子們覺得很安心。在討論裡互動聯結,在文字裡自由吐露,成為他們整理自己、展望世界的通路。
陪在他們身邊的我們,更應該提醒自己,讓孩子慢慢長大,給他們更多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