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鄉小鎮的東山坡上有座古廟,近十餘年來迷信的人多了,那裏的煙火很盛。每逢五一或國慶節放長假,我都要回到家鄉,一方面看望年事已高的父母,另一方面是到古廟裏去參拜觀世音菩薩。每當我走進那座古廟,鄉親們都會用異樣的目光盯著我,他們弄不明白,我這個長年在外面念大書,如今又爲政府做事的人,爲什麽和他們一樣畢恭畢敬地爲菩薩上香,虔誠地禮佛?其實,他們不瞭解我的心,他們無法知道那香煙繚繞中的觀世音菩薩在我的心目中多像一個人……慈眉善目的觀世音,對他們來說是祥和的、溫存的、充滿愛憐的,就像自己的母親。而對我來說,那女菩薩,也有人說是女面男身,可不管別人怎麽說,我執意地認定她是女的,一個美麗、善良、癡情的女子,一個淒美的令人疼痛的故事……往事如煙,在歲月的氤氳裏,這故事就像一道亮麗的彩虹。
三十年前的那個初秋,那時我八歲,那天的太陽很毒,本來我要去采蒲公英的,媽媽說,天太熱,還是太陽落山再去吧。於是,那天傍晚時分,我才提著籃子走出家門。我就在東山腳下的路邊采蒲公英,我用的是一把牛角形的尖刀,很好用的,因此,不一會兒就采了半籃子。我在很認真地采蒲公英,就在這時,一雙穿著黑白相間條格布鞋的女人的腳出現在我的眼前。我擡頭,是她,拎一隻小挎包,她是我們這個小鎮最美麗的女子,皮膚白皙,齊耳短髮,很俊俏。微笑著彎下腰來,那樣子很高興,慈愛地在我的右腮輕輕吻了一下。她身上的香味兒很好聞,可是我害怕,因爲我知道,小鎮上的人都叫她“狐狸精”。她在我傻呆呆的臉上輕輕拍了兩下,然後轉身向山坡走去,山坡上有座古廟……
我回過神來繼續采蒲公英,一邊想著自己被狐狸精親過拍過,晚上會不會作噩夢呢?大約過了一刻鍾時間,我的籃子滿了。我正要提著籃子回家,一擡頭,看見一個高個子男人向這裏走來,一邊走的同時還東張西望。我認識他,是附近一所小學的語文老師,據說是知青,很會講故事。我已經跟媽媽說好了,來年上學,我就上他那個學校,就上他那個班,因爲我愛聽故事。那個老師走過來,他看了看我,又回頭看了看身後,然後笑眯眯地用他那粗糙的大手親切地在我的右腮捏了一下。呀,想不到這個老師這麽喜歡我,看來他的班我是上定了。我正美美地想著,那個老師卻轉身向山坡上走去。我定定地望著那個老師出神,直到他走出好遠。
當我挎著籃子快要走到小鎮的時候,幾個臂纏紅袖章的人把我攔住,他們問我看沒看到“狐狸精”,我想也沒想地用手指了指東山坡,告訴他們,她上山了。
當天晚上我作了個夢,夢見自己的牛角尖刀在滴血,我好害怕,好害怕……第二天早晨起來,我找出牛角尖刀,那上面沒有絲毫血迹,可我仍然覺得它是不祥之物。於是我拿了把鍬,來到後院,把牛角刀埋在海棠樹下。果然,埋了刀之後,我不再作噩夢了。兩天後的晚上,我躺在床上但沒有睡著,聽爸爸媽媽在談論著,說是前兩天,有幾個民兵在東山坡上的古廟裏抓到一對正在通姦的男女,那對男女沒有穿衣服,男的竟然還是老師……什麽?老師,是那個我喜歡的很會講故事的老師嗎?是他,一定是他!那時候,我還不知道什麽是通姦,只是很朦朧地覺得那是一件很壞很壞的事。
後來,當我再見到那個被人叫做“狐狸精”的女人時,她已經瘋了,依然是齊耳短髮,依然是皮膚白皙,只是目光呆滯,神情恍惚,再也找不到從前的美麗俊俏,也不見她說話,更見不到她笑,她身上的香味也沒有了,人們不再叫她狐狸精,而是喊她瘋女人。或許她從狐狸精變成人了吧?可那是什麽樣的人呢?小孩子們常跟在她身後耍笑她、戲弄她,而她只是一聲不吭地忍受著,不像其他瘋人那樣打人、罵人。那時我覺得她還是作狐狸精的好。我到了上學的年齡,可是卻沒有見到那個很會講故事的男老師,聽說他調走了,在一所很遠的鄉村小學,依然教語文。於是我很羡慕那個很遠的鄉村小學的孩子們,他們能聽到那個男老師講的故事……在我上小學三年級時,有一天,人們紛紛向鎮子外面的一個水庫跑去,原來是那個瘋女人跳了水。當人們把她打撈上來時,她是裸體的,已經死了。據說,那年她26歲……
日子久了,人們就把瘋女人的事忘記了,只是我時常還在想著那個會講故事的男老師,希望有一天,他會來教我語文,給我講故事。然而我從小學念到初中畢業,後來又到縣城讀高中,只是再也沒見過那個男老師。後來我上了大學,後來我有了工作,後來當我回家鄉看望父母時,發現東山坡上的古廟香火很旺。有一天,我好奇地走進古廟,當我的目光與那尊觀世音菩薩塑像的目光相接的一瞬,我的心頭一顫,一道亮光劃過腦際,那不是她嗎?拎一隻小包,皮膚白皙,齊耳短髮,很俊俏。二十年前的一幕清晰地浮現在眼前:她微笑著彎下腰來,那樣子很高興,慈愛地在我的右腮輕輕吻了一下,她身上的香味兒很好聞……她在我傻呆呆的臉上輕輕拍了兩下,然後向山坡走去……呀,那個很會講故事的高個子男老師向我走來,他還穿一雙黑亮的皮鞋,以前我怎麽沒注意?男老師笑眯眯地用他那粗糙的大手,親切地在我的右腮輕輕捏了一下……男老師走了,那個瘋女人來了,依然是齊耳短髮,依然是皮膚白皙,只是目光呆滯,神情恍惚,再也找不到從前的美麗俊俏,也見不到她笑,她身上的香味也沒有了……瘋女人跳水了,赤身裸體……呀,幾個臂纏紅袖章的人把我攔住,問我看沒看見狐狸精……我……告密者!這時,一個響雷在我身邊炸開,把我的頭震得嗡嗡作響,供桌上的香爐也顫動起來。外面下起雨來,雨很大,不時間雜幾聲雷響。我的腦子一片空白,仿佛被雷聲掏空了,身體似乎也不是自己的了,我像失去自控能力,又像被一股魔力所控制,發瘋似地沖出古廟,我在雷雨中狂奔……
我不知是怎麽到家的,也不只是怎麽就躺到了床上。這天晚上,我發了一夜高燒,扁桃腺也莫名其妙地突然腫大,我的眼前總是出現瘋女人那呆滯的目光、恍惚的神情和赤裸的屍體。特別是瘋女人那呆滯的目光、恍惚的神情,讓我好害怕……相比之下,我倒覺得她的那具裸屍更祥和、更美麗,那是解脫的祥和,那是淒迷的美麗。那在常人看來瘋癲的兩年,她一個小女子是怎麽活過來的呢?“是你告的密,你是兇手!”這時,一個恐怖的聲音敲打著我的耳膜……驚的我渾身發麻,我的眼前出現了圃志高、王連舉等告密者的形象,我的腦子開始劇烈地疼痛,扁桃腺也開始劇烈地燃燒。“水,我要喝水……”當媽媽把水喂到我嘴裏時,我卻無法把水咽到消化道裏,腫大的扁桃腺堵住了我的咽喉,水從我的鼻孔流了出來。
我在小鎮醫院住了一個星期,那些日子真是難熬,每天每天,瘋女人那呆滯的目光、恍惚的神情都糾纏著我,折磨著我。耳邊不停地回響著那個恐怖的聲音“是你告的密,你是兇手!”,眼前時而會鬼使神差地出現那把滴血的牛角尖刀……那些日子,我總覺得自己瘋了,成了魯迅小說裏的那個狂人,小鎮醫院對我來說已經是地地道道的精神病院。“殺死自己!”這個念頭像流星一樣劃過腦際,我似乎真的瘋了,從病床上跳下,沖出醫院,一路狂奔,來到我家後院的那棵海棠樹下。
由於剛下過一場雨,地皮還很濕,我顧不得這些,找來一把鍬,用力地挖著亂泥巴。“當”一聲,鍬尖觸到了那把埋藏二十年的牛角刀,我把它掏出來,抹去上面的泥巴,牛角刀已經鏽迹斑斑,而在我看來,那些鏽迹卻分明是血迹。我就用它來殺死自己嗎?二十年前我們小鎮出了個跳水的年輕瘋女人,而今又要出現一個用牛角刀殺死自己的瘋男人嗎?我的眼前又浮現出那個手拎小挎包,皮膚白皙,齊耳短髮的俊俏女子,她微笑著彎下腰來,那樣子好像很高興,慈愛地在我的右腮輕輕吻了一下。呀,好疼!那吻順著我的臉頰滾落到地上。我忙把它拾起來,原來是一顆海棠果,我把它放在鼻尖,輕輕一嗅,它的香味兒可真好聞,竟和三十年前那年輕女人身上的香味兒一樣,以前我怎麽沒有留意呢?我陷入沈思,那美麗的瘋女人和那個會講故事的男老師都是好人,當初他們就對我那麽好,他們一定不願意讓我殺死自己……這樣想著的同時,我選了一小塊空地,用牛角刀挖個洞,把那顆海棠果埋下,祈盼來年它能長成一株小樹苗。
做完這些,我站起身來向遠處望去,一道彎彎的彩虹挂在天邊,不知爲什麽我止不住地流起淚來。我覺得,生活教會我太多的東西,我要好好活著,就像現在這樣,眼裏有淚珠,心中有彩虹。這時我才注意到,雨後的空氣還很新鮮呢,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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