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話:旅行的意義(上)
「喂!起來啦!」
「……」
「起來!你給我起來喔!」
「……」
「你起來啦!」我把床上的棉被用力扯了下來。
「吼!我還想睡啦!」江毅大叫著。
「今天要開店……」
「對呴!」江毅像是被電到般從床上彈起來,快速地衝到浴室盥洗。
今天還是一如往常地開店、上班,江毅看起來比起平常還要精神十倍,笑容比起平常還要燦爛百倍,臉比起平常還要陽光千倍……
「澄宇,你看著我發什麼呆阿?」
「阿…阿!沒…沒有阿。」我趕緊回神,用力地洗著水槽裡的杯子。
「哈!你杯子已經洗第三遍了,夠乾淨了啦!這杯幫我送到六號桌,這杯幫我拿給角落的小姐。」江毅笑著把飲料端給我。
「喔…好。」我趕緊做著事情,掩飾我的尷尬表情。
我不知道該不該問,關於昨天的發生。
因為bartender工作的關係他必須經常試喝自己調出來的飲料,雖然老賴店裡賣的飲料多半屬於非酒精的軟性飲料,不過他自己很愛喝調酒,有時後在店裡興致一來就會調一些花式雞尾酒給我跟老賴喝。
我想,他的酒量應該是不錯的,以一個bartender來說的話。
「你不知道有很多bartender是不喝酒的喔?」江毅遞給我一杯葡萄柚綠茶,靠在吧台上,我坐在店裡的椅子上,和他聊著。老賴在廚房準備下午要用的餐料。
「是喔,我以為你酒量很好。」
「哈,其實我酒量不好耶,大概是兩手醉的程度。」江毅撓著頭笑著。
「是喔,那你記得你昨天喝醉嗎?」
「我?欸……我只記得我在朋友工作的bar喝酒,然後喝一喝,醒來就在床上啦!哈哈!我都不知道自己怎麼回家的,好厲害喔我!」
這小子,果然一點記憶都沒了。
「你好弱。一下子就倒還可以當bartender,我的酒量起碼是你的兩倍。」其實應該是容易醉的程度大概是他兩倍快。
「最好是,不然來拼酒阿,我調一杯75%的給你。」江毅不甘示弱地說著,異男真的很好激怒耶,隨便說一句什麼就可以讓他們心甘情願地做一堆事情。
「哈!現在是工作中,要有專業的態度。」我故作嚴肅的態度說著。他一副情緒無處發洩的樣子,雙頰氣鼓鼓地,可是我覺得好可愛。
「問你喔,你幹嘛要喝得這麼醉?」我順勢問道。
「嗯,這個……」他突然躊躇起來。
「說阿,男子漢大丈夫,有什麼不能說的阿?」我又激了他一次。
「說就說嘛!幹,我跟我馬子分手了啦!」他突然大聲地飆一句髒話。
原來,他有女友。
在昨天那樣的情色事件發生後,我內心才剛萌芽的一個小小希望,正因為這句話開始破滅。
這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他長得帥身材又好,人也風趣,又會一堆有的沒的,光是調酒就可以迷倒一缸子人了,有女友是正常的。雖然達到目的但看他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也頗讓人覺得可憐。
緊跟著複雜的心情,隨之而來的又是一陣莫名的開心。
「所以他現在是單身。」那代表我能跟他相處的時間也變多了。
九月的天氣十分詭譎多變,時序慢慢進入初秋,早晨帶著一點薄薄的涼意,午後豔陽高照,還以為是典型秋老虎的天氣,一場傾盆雷雨便打得過往的路人措手不及,店裡經常闖進很多走在路上突然被大雷雨嚇得驚魂甫定的路人,看著每個人忙著拍打著身上被淋濕的衣服,老賴總會招呼他們喝杯熱薑茶祛寒,有的客人會索性就坐下來點個下午茶什麼的,有的人會擔心這是店家變相的推銷手法而遲疑。
「不用擔心啦,這是奉茶喔!你知道什麼是奉茶吧?啊哈哈!」
原本雨天的生意應該是不好的,我畫了一塊有點地中海藍白風格的板子,上面寫著「免費薑茶請自便」;後來老賴把門口送薑茶的任務交給江毅,他常笑著對來門口避雨的客人端上一杯免費的熱薑茶,然後熱情地跟他們閒聊,有時站在店裡看著,我總會覺得雖然窗外的雨勢滴答不止,但門口卻晴朗如夏,萬里無雲。
「好想出去走走喔!」結束一整天的忙碌,我和江毅收拾著店裡,我拉下鐵門,他伸了個懶腰突然說著。
「是喔,可以計畫一下阿,反正這一個禮拜可以不用上班。」我說著。老賴總是會趁暑假結束沒多久的淡季出去玩,順便去考察一下,幫他自己的美食手冊增加一些新菜色。他今年要去希臘,一個我嚮往已久卻不曾前往過的藍白國度
「欸,澄宇,我們去花蓮玩好不好?」江毅提出一個提議。他順手發動了打檔車,排氣管登時轟隆地震天價響。
「阿?」
我有點迷惑地看著他,路燈灑落著點點暈黃的光,和眼前的江毅重疊出另一個高瘦的黝黑男子身影。黑暗中,我彷彿看見一雙銳利的眼神,帶著頹廢的傲然,正正地盯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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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往花蓮的太魯閣號裡,我望著窗外不發一語,想著一些什麼。
車子駛出台北後,窗外的視線開展成一片遼闊的風景,與高度建設開發後的台北城截然不同的樣貌,有時綠油油的平原,有時參差不齊的樓房。
「澄宇澄宇!這車子好新喔!」江毅像個小孩子般拿著相機在太魯閣號上跑來跑去,我覺得自己好像帶著一個大小孩般的男孩出遊。
「澄宇,笑一個嘛!」我從遠處一個騎著腳踏車的婦人回神,呆然的瞳孔裡看見江毅的單眼鏡頭。
喀擦。
我的眼神回到窗外的婦人處,只是現在卻換成一個小孩子在婦人旁邊,似乎吵鬧不休著什麼。
「澄宇,你怎麼悶悶不樂的樣子阿?」江毅一屁股坐到我身旁的座位,調整了一下椅背的角度。
「沒有阿,就在發呆,你幹嘛把椅背弄得這麼倒阿,後面的人會不舒服。」
「後面又沒有人。」江毅抗議,我斜眼瞄了後面座位,空無一人。
我是怎麼了?怎麼情緒如此暴躁?
列車快速地往花蓮前進,那個我曾經深埋在記憶不願再提起的地方。
「他,過得還好嗎?」我想著。
一直深深盯著窗外,火車轟然衝進隧道,窗外頓時像是電影片段格放出那段早已被遺忘的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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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間裡漆黑如墨,我躺在台南家裡的床上,裸身蜷在被窩裡。偷偷掀起一角,一個男人裸著上身,坐在我的電腦前,按壓著滑鼠鍵。
「你在看什麼?」話聲彷彿被丟進黑洞裡,響起一股回音,卻沒有回應。
我起身,搖了下他,男人轉頭,凌厲的眼神不再卻頹靡了,像是有許多故事要對我說,無語的空間裡累積著膨脹至極限的無聲沈默。
他哭了起來。
「怎麼了?」
眼前這個大男孩,哭得像一個無助的小孩。眼神不再堅毅,卻多了一股徬徨猶豫,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情,我將他抱在懷裡,他雙手用力地箍緊著,像是在湍急的河流裡抓到一個漂流的枝木。我的身體竟因一股莫名的害怕而發抖了起來。
「我,…..」他說了一個字又啜泣了起來,良久,空氣裡只沈澱著陣陣的抽咽聲,「我看見前b寫給我的信,我…,我發現,我…」,他抬起頭看著我,「我…還是忘不了他…」
黑暗的房間裡,時光瞬間凝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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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澄宇?澄宇!」窗外重新恢復成自然景色,轟地回到現實,呆然地看著江毅,我突然有種想抱著他哭的衝動。
「你怎麼啦?從你上車後就一直覺得你怪怪的。」江毅眼神裡滿是擔心,我不禁感謝他的細心。
「沒啦,就……昨天太晚睡,有點睏。」我瞎扯了一個謊。
「是喔,沒關係,你靠著我睡一下好了,再一個小時就到囉。」江毅很義氣地出借他的肩膀,硬把我的頭壓過去偎著。
異男阿異男,你們知不知道就是這種無厘頭的貼心,害慘了多少同志朋友,讓每一個同志都曾有一段深深眷戀、無法離開的「異男忘」,耽溺在逐漸吞噬自己的流沙裡。
靠在他肩上,我一下子就睡著了,睡夢中,有股熟悉的暖流緩緩在掌心裡暈散,我想起那個秋末,寒冷氣流讓人直打哆嗦,也是有個人讓我這樣靠著,溫暖著我的身體,在一路向南的客運裡。
「花蓮站,花蓮站要到了,前往花蓮的旅客,敬請準備下車。」火車裡播放著到站廣播,我斜背著包包、提著行李,江毅很輕鬆地只背了個後背包,戴著棒球帽,十足美國大學生模樣。
「很重嗎?」江毅看著我雙手吃力地抓著包包。
「還好啦。」我逞強地回了一句,把行李用力甩上肩,卻跌了個踉蹌。頓時一雙有力的手從手臂扶了過來。
「欸,我幫你。」他一把將行李掛上肩,吹著口哨。「還不走阿?我們去那邊租機車。」江毅彷彿是地陪般抓著我這個第一次到花蓮的人到車站旁的店鋪租機車。
戴上安全帽,江毅發動了機車。
九月底的花蓮還是有些悶熱,午後的天空晴時多雲,有時雷雨;在台北待久了,似乎你也對是否下雨這件事情不再那樣感到熱切關心。住在一年有三分之一都泡在水裡的城市,一天有三分之一會下雨的可能性。人生裡總是有許多這樣的交叉路口必須做出抉擇,賭對了,海闊天空繼續前進;賭錯了,雖然不見得到墜入無間、萬劫不復的境地,但還是得去承擔那個責任。
而你只是需要做出抉擇──是否要賭上這樣不多不少的機率?
我覺得自己這樣胡亂答應江毅的提議,傻傻來到這個陌生的城市,是在賭那另外三分之二得到救贖的機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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