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從綜合的心理學觀點看《奇異的航行》
前言
《奇異的航行》曾經在一九八四年，得到洪建全兒童文學創作獎第十屆少年小說組第一名，當時是由財團法人洪建全教育文化基金會所出版，印刷的版面比一般成人書籍稍大，閱讀對象是高年級兒童（書的封底還註明了年級／高年級）。
這本作品也入選了文建會主辦的「兒童文學一百」，因為它在兒童文學中代表了一個特殊的典型，是少年科學幻想小說的代表作品。
一 易於完形----背景在不太遙遠的未來
從「感覺的組織化」來說，一個不太遙遠的背景，比較容易讓兒少讀者「完成心中的形象」。
故事的背景在二十二世紀，當時地球環境嚴重地被破壞，垃圾到處堆放，髒亂不堪，老鼠、昆蟲大量滋生，而人類不管用填海、掩埋、焚化等任何方法，仍然無法控制垃圾量如洪水一般地淹漫，於是人們轉而逃避到太空去，住在用小行星打空內部製造成的大型太空站中。
「完形」需要線索，《奇異的航行》將故事背景放在不太遙遠的未來，在書中開頭即明確給予小朋友一些線索，包括環境的污染，垃圾的問題，人類被迫離開家園住在太空中等等。這麼做有一個好處，小朋友在心中可以形成一個較具體的形象，他們不會去考慮時空造成的文化差異，不像成人科幻，對社會價值觀在時空差距上的迥異，作為描寫的重點，有些則是針對人心在不同時空的細微感受，對於「涉世未深」的小朋友而言，這些可以說是雞同鴨講。
二 完形線索由推理技巧產生
作品中感性與理性定用，產生了「完形」所需的線索，而主角的情感，由「背景」的線索，產生邏輯，而不是經由「內心戲」的表現，背景與主題互為因果，這具有充分的童話特質。
黃海曾說過關於科幻創作的情節推理訣竅------「假設某某事件發生了，情況會如何如何------」，我們循著這個原則，來找出黃海所做的情況假設：
因為垃圾太多，處理費時費事，不管再怎麼努力，都無法趕得上垃圾的快速增加。這時候，又發生了可怕的核子戰爭，輻射塵籠罩了全球。
在這個假設之下，就可以推演出許多具有創意的解決之道，但既然能稱為科幻童話，就不能像變魔術一樣把垃圾變不見，還是得符合科學原理。黃海於是設計出如下方法：
利用剛發明的反引力裝置，可以把為數甚多的垃圾山，脫離地球引力，運送到外太空去，同時將垃圾山壓縮成一顆小行星，並在小行星上種植樹木花草，留下電腦和機器人在星球上管理。人們稱這顆星球為美麗星------
黃海所說的推理訣竅，事實上是一連串的，由一個奇異事件串聯到另外一個，而串聯的扣環就是「童心」和「趣味」，再加上一些科學災難引起的情節起伏，當作「懸念」，例如「由於反引力裝置使用故障，使美麗星脫離太陽系，------失去了連絡。」 於是又產生了另一個假設，並衍生了如下的情節：
先前人類因為核子戰爭產生輻射塵，使地球上的老鼠智能大開，成為所謂變異鼠，他們早已附在美麗星的機器人裡面，或是美麗星原有的土地各處，並且在美麗星建立了老鼠國的文化。
在老鼠擁有高超智力的假設下，又衍生出許多有趣的推理，老鼠們是善是惡呢？隨著美麗星的失去聯絡，成了撲朔迷離的迷團，「一艘火鳥號都市太空船的失蹤，傳說是被老鼠國所佔領，並且吃光了裡面的太空人。」於是就產生了情節的「上升點」，一步步引導讀者往下尋找答案。
由此可以歸納出一些科幻創作的訣竅，情節是「不斷的假設，不斷的推理。」所以說科幻文學的創作，或多或少都有「推理」的元素包含在裡面，這「推理」可以產生情節，也可以產生機關佈景，產生令人想深入探求的「懸念」，而這樣的推理，必須要符合科學的原則，否則就只能稱為「奇幻」的情節了。
三 生產性格----主角的性格塑造
主角的性格，具有佛洛姆提出的「生產性格」，肯付出，具有不受旁人左右的思考力與自信，這部分的表現，並非直接描述，而是藉著背景線索，突顯出主角形象。
主角的性格，卻又具有襯托主題的功能，本篇真正的主角，應該說是「生態的寶貴」，兩個小英雄，是見證者，整個科幻意識，是由人物主角與背景線索，共同配合，一起「完形」。
主角阿英和晶晶，在角色的性格與背景上，並沒有特出之處，特殊的部分，乃在於他們的遭遇，他們是唯一能進到老鼠國的兩個孩子，這是科學幻想文學常常使用的技法，人物的特殊遭遇，時空場景的特殊設計與變化，是描寫的「第一焦點」，人物的個性、價值觀與感情反應，只能當「第二焦點」，如果第二焦點太顯眼，反而會使第二焦點模糊失焦了。因此這兩位主角，他們的性格是經過簡化，並突出與情節相關的特殊部分，「善良」、「聰明」、「好奇」、「勇敢」、「愛冒險」，這幾乎也是所有兒少科幻文學中，角色性格的共通塑造。
主角之所以會有一連串的奇遇，也必須有一個發生奇遇的理由，並不是奇遇從天而降，像打雷一樣打中主角，這樣會欠缺說服力。在書中阿英是船長的兒子，讓人聯想到優秀、有領導特質以及想法獨特出眾等，而晶晶則是奇奇博士的女兒，一個勇敢、機智過人、有同情心的善良女孩，因為身分的特殊，所以他們才有經歷奇異冒險的情節起因，在他們說出老鼠國遭遇的時候，船長和奇奇博士，也更會格外的認真考量。他們的身分，還有一個次要的理由，就是「集中表現」，強化船長和博士的決策轉折。如果找兩個其他背景的孩子來當主角，角色就更複雜，表現力就會下降 。
四 兒童畫變形技巧---老鼠的象徵
老鼠的投射，其實是對於「人」的誇張變形，人物形象具有老鼠的某些特性，套上童話技法，就誇張的變成了老鼠。在羅夏克墨漬測驗中，如果對某種動物特別有感受，這種動物的特質，一定在生活中有強烈的情感影響。
老鼠擔綱演出重要腳色，是有寓言意義在其中的。老鼠是一種平凡且常見的動物，在兒童文學中，常常代表著卑微、不大高尚、生活在陰暗角落，但卻可愛親切無辜的性格，就好像我們平凡的老鄰居一樣。但是當自以為很高尚的人類，卻把環境弄得一團糟，最後落得與老鼠平起平坐，甚至連老鼠都嫌人類髒亂的時候，就是人類的悲哀了，因此為什麼黃海寫的是變異鼠而不是變異兔、變異馬呢？其實是在這其中隱含著反諷的意義，是一種幽默有趣卻不辛辣的諷刺，藉著對人類未來的諷刺，希望孩子們心中能夠體悟，不會讓人類的未來真的如此。
太空船突然出現一隻老鼠，居然會引起高度恐慌。船上的人們沒有看過老鼠，甚至要從機器人的電腦中去尋找老鼠的影像，甚至還被誤以為是兔子。人類害怕老鼠攜帶的病菌會傳染疾病，尤其老鼠在輻射塵的照射下產生變異的消息，經過謠言的風風雨雨，太空船上如臨大敵，但其實反而顯得人類很滑稽，被這麼卑微的小動物嚇得魂不守舍，對於核能污染造成的基因突變，其實是畏懼有加，可見人類對自己科技濫用、破壞環境的惡果，是一種隱藏在心中的惡夢。
人被老鼠戲弄，是自大無知的人類，被看似卑微的生態，給徹底嘲弄的一種投射，透過兒童畫的誇張技巧，與孩子們溝通。
五 完形的暫時挫折---懸念的趣味
懸念，是「完形」的暫時性挫折，因此產生想要完成的欲望，這種欲望，會以猜測、推理、想像的方式來完成，與作者提供的答案，並不相同。在臆測與答案間，產生遊戲的趣味。
因為老鼠所引起的一連串風波，一直是製造懸疑的要素，各種事件的發生，包括太空船成員的失蹤、雪星上如妖怪般的白色大蜈蚣、火鳥號太空船的神秘失蹤等等，每一個事件的發生，莫不是為了製造奇異的童話式場景，一個接著一個的奇境，是一部成功的兒少作品所不可少的構成因素。與《愛麗絲夢遊仙境》不同之處，在於每一個情節的發生，都誘使讀者去猜測結果，再想像的同時，還需要運用推理能力去解釋與預測結果，讀者此時似乎成了「小小偵探」，隨時要蒐集線索，不斷的揣測結果，在揣測的同時，有可能與作者提供的結果不同，而此一「猜測的樂趣」，確實是屬於科幻文學閱讀過程中，最特殊的樂趣之一。
「科幻文學」與「科學知識讀物」不同，後者雖然也要追求活潑有趣，但卻不能像科幻作品那麼想像奔放，知識讀物好像雲霄飛車的引擎與齒輪，實實在在的拼在一塊兒，才能穩穩健健的運作，而科幻文學作品，則像是雲霄飛車狂奔一樣，雖然它必須依賴一條軌道，但卻是一連串驚呼的組合，正如童恩正所言：「以科學幻想小說為例，這類作品一般屬於情節小說的範疇，除了塑造人物以外，它很講究緊張的懸念，曲折的故事。特別是青少年讀者的歡迎，這不能不說是一重要的原因。」
六 老鼠與孩子的親近感
為什麼經歷驚險奇遇的，不是大人而是小孩呢？除了兩位主角的背景身分外，還有變異鼠的特意挑選：
我們發現人類很難溝通，所以我們先找小孩子溝通。他們比較有同情心，了解我們的需要，也知道我們的苦衷，------
這樣可以增加老鼠的表現機會，增加讀者的同情，增加情節的合理性，也讓讀者更注意到人與環境互動的主要議題。小朋友們從小或多或少接觸過童話與卡通中的老鼠，老鼠的形象已經成了一種特殊的符號，他們細小可愛又活潑調皮，就像小朋友的玩伴一樣，甚至可以成為小朋友的化身。平常我們所不太在意，卻又調皮可愛的小動物，竟然向人類發出這樣的生存呼籲，這是激發小讀者同情心的寫作技巧，增添作品的遊戲性，並使人類糟糕的未來增添些許的暖色調。
既然有懸疑、有推理猜測，就必定有令人意外的結果，小讀者大概不會想到，那原來又髒又臭、躲躲藏藏、與人類為敵又帶著致命病菌的老鼠，竟然發展成了智慧型的生物，對人類相當友善，反而是人類過去一直拿老鼠做科學實驗，又用毒藥殺害老鼠，人類反而成了加害者，因為自己的生存，硬是把動物分成「有益」的與「有害」的，人類這種「分別心」，不顧其他生物死活的行為，反而到頭來傷害到了自己，造成難以收拾的局面。
七 深層的完形---無極與太極
波爾斯(Perls)的現象學觀點，藉著無極與太極的觀念，把深層的心理現象，表達得很透徹。這個概念，很適用以解析科幻對文明的省思。
老鼠們到最後卻證明了自己的「文明」，他們不但把美麗星建設得煥然一新，綠油油的充滿了生機：
美麗星的輪廓看起來那樣高雅，在太空中發著綠色的光芒，充滿了朝氣，有層層雲務像白紗一樣的遮蓋著美麗星的部分表面，使得它在太空中看起來有如一個害臊的姑娘的臉，在繁多的星光中若隱若現。
其實這段描述，不是和原先美麗的地球一樣嗎？黃海用這種技巧，提醒人們地球生態的美麗和可貴，若不好好愛惜，有朝一日，就連老鼠都會笑我們髒了。
人類在宇宙中漂泊，老鼠反而找到自己的家了。有趣的是，老鼠們竟然很有風度地對人類說：「只要你們不嫌棄，願意在美麗星過活，我們還是歡迎你們人類在美麗星共同生活。」這讓為了自己活得好，變讓其他生物喪失生存權利的人類，在太極的循環中，「萬物之靈」真是物極必反，變得比老鼠不如。這是黃海在起伏情節背後，想要告訴小讀者的深刻涵義。
文明中的現象，最終歸諸於心的變化。正當享受文明的舒適與便利，人類同時也產生了骯髒與醜陋，若要解決這一切光怪陸離的問題，還是要回歸自然光明的心性。黃海巧妙地運用老鼠的成就，來說明人類未來的希望，至於人類會不會改善呢？是沒有答案的「留白」處理。
結語
奇異的航行，的確充滿了奇異。奇異二字，是作品從頭到尾貫穿不可少的元素，對人類文明的終極關懷，則是隱含在「奇異」之中的深刻寓意。這樣的作品在當時的確是「新奇」的，含意又是與一般童話、小說「殊異」的，這也是作品之所以成功的主要原因。
這部小說很接近少年的心，沒有科學帶來的沉重擔子，其中的技巧可為科學幻想或推理風格作品的重要參考典型。
附註：
黃海 《航向未來》 台北市 富春文化事業股份有限公司 1989年 6月 頁90
同上 頁93
張嘉莉譯 (Petrûska Clarkson & Jennifer Mackewn著) 《完形治療之父------波爾斯》 (《Fritz Perls》) 台北 意識文化事業公司 2002年 12月頁82-83
同上 頁83
李姍姍譯 柯勒著(Wolfgang Köhler) 《完形心理學》 (《Gestalt Psychology》) 1998年 台北 桂冠圖書公司 頁177
同上 頁4
黃海 《奇異的航行》 台北市 財團法人洪建全教育文化基金會 1984年9月 初版 頁9
同上 頁10
童恩正 〈談談我對科學文藝的認識〉 趙世洲編 《科幻小說十家》 河南省鄭州市 海燕出版社 1989年5一版第一次印刷
同注7 頁1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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