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陽光
黃海
老人靜靜地靠在安樂椅上，烟圈在腦袋上面裊裊迴升。伸伸懶腰，哈一口氣，迎著從天空撒下的一大片和煦的陽光，他滿足地笑笑，嘴裡牙齦紅紅的肉閃了閃。
蹲在一旁的孫兒，瞧見祖父那付模樣兒，不禁笑著說：
「爺爺跟妹妹一樣，嘴裡快長牙齒了。」
聽到孫兒這麼一說，老人笑得嘴都合不攏來，兩顆葡萄似的眼珠，在深陷的眼眶裡溜轉著。
「凱凱，」拉著孫兒的手，要孫兒過來，讓他抱在懷裡。「爺爺教你算術。你今年五歲啦！五歲是五個手指頭。就是這樣。……」
「不要！不要！」凱凱掙脫了祖父的懷抱，滿臉露著厭惡的神情。「媽媽說，爺爺身上髒，不要爺爺抱我……」
又忘了！他喃喃地在心裡說。真該死！待會兒凱凱報告給他媽媽知道，今兒晚上，可就有一頓受的囉！
推開孩子，眼睛凝視著天空，皎潔的白雲，一朵一朵的在藍藍的天幕流過。數算著逝去的數十年的光陰，嗨──一聲長嘆，眼前的天空和白雲變得縹緲迷糊了，似網著一層白紗。清風吹過，禿了半邊的腦袋，感受到一陣涼意，心裡也有一陣涼涼的感覺。驀然，孩子的說話聲，打斷他的冥想。
「爺爺，快過年了，是不是？」凱凱把一隻手指刁進嘴裡，露著貪饞狀。「過年有新衣服穿，有年糕吃，還有壓歲錢，爺爺我好高興哪！」
凱凱手舞足蹈，小小的臉龐，差點從嘴巴裂成兩半了，他的一隻手刁進張大的嘴巴裡，幾乎想把整隻手探進喉嚨裡，嘴巴快咧到耳根了。
「髒！髒！快把手伸出來，凱凱，你聽爺爺說……」
就在這個時候，他瞥見媳婦從房裡出來，他趕緊把背靠下來，兩眼直直地望著天空。白雲在頭頂上飛過，比小鳥還要輕快。我但願是一隻鳥，可以無拘無束的，到處翱翔。心裡私下這麼說，嘴邊卻掛起一絲苦笑。凱凱的媽媽，我為什麼怕她呢？她有什麼好怕呢？我跟係兒玩耍有什麼不對呢？一肚子的疑問，一肚子的委屈。
「凱凱！」凱凱的媽媽尖著嗓門叫：「凱凱過來！」
凱凱拉拉爺爺的手，轉身走了。
孤伶伶的一個人，靠在安樂椅上，不知經過多少時候，天空中的白雲開始出現一層黃澄色了，渾圓的太陽逐漸西沉。飛鳥在低空盤旋。
不知從哪一天起，他便開始過這種生活了，一個人靠在安樂椅上，看日出，看日落，看鳥飛、樹葉飄落，感覺到時間如水般地流過，太快了，抓不住，就讓它輕悄悄的從指間滑走。凱凱說，過年要穿新衣服、吃年糕，猛覺得又過了一年了。摸摸額頭上的皺紋，的確是增多了。
他的獨生兒子昌振，五年前，堅持要娶他現在的太太，那時候，未入門的媳婦，已經有了幾個月的身孕。當父親的不答應也得答應。
「爸爸，」昌振說：「你要我討個什麼樣的老婆嘛！你自己想想，張開眼睛看看，肖梅哪一樣被你瞧不中意的？我娶她來，她將來會好好地服侍你的。」
「得了，得了，我就相信你了。」他凡事不和兒子計較，況且木已成舟，再反對也反對不出結果了。
肖梅來到他的家裡，她所表現的一切都是惟我獨尊的「新」女性作風。雖然受過高中教育，懂得中國婦女的所謂「三從四德」，卻顯得毫無此種觀念似的。昌振幾點鐘出門，幾點鐘進門，甚至在外面做些什麼，都要向她「稟報」，她又獨攬了一家的經濟大權，昌振的薪水要交給她，昌振要買些什麼東西，都要經過她的許可。她儼然以女王的姿態自居。
肖梅會好好服侍我？記起兒子未娶她時向他保證的話，不禁悲從中來。肖梅不惹我生氣就夠了，還來服侍我？
他一直願把肖梅虧待他事，向兒子提起。那只有增加兒子的傷心。昌振常常因為受不住她的管束，而向他訴苦。他總是勸告昌振說：
「娶了她，就娶了吧！你還後悔什麼？你就好好地服侍她吧！古時候妻子是來服侍丈夫的，現在不同了。」
像一條被套上軛架的牛，牠只有在軛架下掙扎、受鞭笞，默默地前進，沒有理由反抗。
當父親的他，應該可以安然享老福了，其實不然，肖梅已經當起了一家之「主」，什麼事，都是肖梅在發號施令。
陽光照在臉上，他感到些微的暖意。他茫然望著即將西下的太陽，想起一天又要過去了。坐直了身子，扭轉脖子，四下看看，溪邊的樹林被風吹得彎著腰，颯颯作響，快樂的孩子們在金色的陽光下蹦蹦跳跳。
我也有過歡樂的童年的。他想。那時候，臺灣還在日本人的統治下，我還不知道日本人有多壞，稍微長大了一點，看見大哥被警察打斷了一條腿，我就開始痛恨日本人了。
風刮過耳際，呼呼地，恍恍惚惚，像海潮的聲音。回憶當臺灣光復的時候，他正在海濱養病，聽到光復的消息，他的病，竟不治而癒了。
縷縷金黃色的光線射在雲層上，天空像織著萬疋錦綉，急遽地向南方飄去，眼睛注視久了，起了幻覺，恍如自己正在一條小舟上，雲天是大海，他的小舟，正向著遠方駛去。在遠方，他曾經有過許許多多沒有編織完的夢，多麼的富於羅曼蒂克，多麼地令他陶醉、引發綺思。
一陣強勁的冷風迎面撲來，渾身驟然感到寒冷，牙關哆嗦，四肢的關節緊縮。天空中的雲變成了暗黃色，天幕也逐漸成了鉛灰色，僅只相隔幾分鐘的時間，天宇有如許的變異，敏感的他，想到人生的變化無常，不禁唏噓不已。
剛才，他無意中翻看了昌振的日記，那裡面寫著傷心的幾句話，他還記得清清楚楚：「爸爸委實吃了不少苦頭，這都應該怪我，我當初沒有聽他老人家的話，把肖梅娶過來，再這樣下去，怎麼受得了嘛！我在考慮，倒不如和肖梅離婚算了，唉！真是苦惱，真是苦惱，真是苦惱！沒有人瞭解我。」
當時，他靈機一動，寫了這樣的一張便條，夾進昌振的日記本裡去：「昌振：既娶之，則安之，何用出此下策？余深知肖梅良知未泯，非無婦德之人，諒其係受新時代不銀風氣所驅，致有女權至上之極端觀念，倘假以時日，施以感化，良知當可復萌，婦德顯矣！」做完這件事情，他心裡始終忐忑不安。到外面晒太陽，是他每日的「功課」，溫暖的陽光下，仰首望天，白雲悠悠飄過，怡然自得，讓心境在天宇之下如雲霧般地漫然飄遊，所有感受到的痛苦，都融化在和煦的陽光下。
「爺爺，爺爺！」凱凱驀然撲到他的懷中哭嚷著。
「怎麼啦！凱凱哭？不害臊？」凱凱從來不敢親近他的爺爺，因為肖梅常常限制凱凱的活動，不要凱凱親近爺爺，說爺爺身上有蝨子，髒死了。其實媳婦是寃枉他了，他不久以前害過一場大病，幾個月不曾洗澡，長了蝨子，後來，身體恢復健康了，他就把自己身體清理一番，把要命的蝨子趕盡殺絕。凱凱投身在他的懷中，他本能地推開凱凱。
「爺爺，」凱凱擤了一把鼻涕，小臉上顯出無限的驚惶，口吃地說：「媽媽哭！媽媽哭！在房子裡！」
「媽媽哭？」他一下子被弄得摸不著頭腦了，昌振還沒有回來，肖梅當然不會跟昌振吵架的，那麼她為什麼無緣無故哭起來了呢？他繼續追問著孫兒：「凱凱，告訴爺爺，媽媽怎麼哭的？」
「媽媽翻看了一本書以後，就……就蒙著臉哭起來了。」
「翻了一本書？」他吟味著凱凱透露給他的線索，抓抓腦袋，苦苦思索著，驀地，他從椅子上跳了起來。他明白了：是肖梅也看了昌振的日記，和他附的條子。
太陽已經沉落到地平線下了。他轉首望望東方的天際，想著：明天的太陽會比今天更暖和可愛得多囉！
（聯合報副刊，1965年一月八日）
──本文收入《通往天外的梯》短篇小說集內，僑聯出版社出版，1968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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