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鏡裡的 統獨狂想曲
──《永康街共和國 》後記
黃海
(本書由國家文藝基金會贊助,九歌出版,2004年2月)
這部政治幻想小說從一九九一年就開始構思寫作,本來嘛,中長篇小說的寫作,必須沒有太多的生活負擔,上班之外家庭事務不能繁雜,每天得擠出足夠的時間動筆,無太多雜念掛慮,心力集中,日日定時書寫維持進度,持之以恆才能完稿,否則諸事干擾,斷斷續續寫作,難免中途夭折。十幾年前我還在報社上班,後來報業競爭漸激烈,工作加重,家庭環境變遷也大,我的雙胞胎小孩讀國中高中,也弄得我人仰馬翻,寫作也就斷斷續續,加上台灣政治環境變遷劇烈,文中所寫的奇想幻想竟而逐漸與現實貼近,寫起來意興闌珊,深恐變成明日黃花,而遲遲未能完稿。
二OO二年年初退休後,我把部分完成的稿和大綱,拿去申請國家文藝基金會的文學創作補助,這篇敏感題材的小說──以反諷方式寫一個小小社區,在鄭南榕逝世紀念日經過公民投票之後宣布獨立的故事,凸顯兩岸政治現實的無奈與荒謬,也涉入精神醫學的領域探索性問題,反映政治與性的可笑與齷齪──竟然獲得基金會通過補助,是我始料未及的。
「台獨」思想在老蔣時代絕對被認為是「叛國」,民進黨「黨外」時期一直是嚴重禁忌,公開言論應屬觸犯刑章,嚴厲管制,一九八九年《自由時代》雜誌創辦人鄭南榕,刊登旅日學者許世楷的〈台灣新憲法草案〉,以「叛亂罪嫌」被控,鄭南榕拒絕出庭應訊,說「國民黨別想抓到我的人,他們只能抓到我屍體!」四月七日當天,在眾多警察前來雜誌社拘提的時候,鄭南榕以準備好的汽油,引火自焚,壯烈成仁,成為第一位真正的「台獨烈士」。一九八九年的五月十九日,詹益樺,在總統府的一場群眾運動中,追隨鄭南榕的腳步自焚身亡,二二八紀念館,為了紀念包括詹益樺在內的民權運動都有歷史性的照片。 之後,海內外情勢丕變,一九九二年五月十八日刑法第一百條叛亂罪完成修正,從此國是言論與內亂罪無涉,人民的言論自由獲得初步具體的保障,陰謀叛亂不再成為統治者鎮壓異己的藉口,然而台灣意識逐漸擴張,以前是「一個中國」言論掛帥,「三主義統一中國」是迎拒中共統一的大纛,曾幾何時「一個中國」變成台灣的原罪。這些年來台灣在國際上動作頻頻,從官方的「只能做不能說」,到現在變成人人朗朗上口,幾乎百無禁忌,只差官方有沒膽宣布「台獨」,這十幾年的變化不可謂風起雲湧、山河變色。
十幾年前,台灣社會上幾乎是談「台獨」而色變,與目前情況不可同日而語。記得當二OOO年總統選舉前的三月天,民調情報顯示陳水扁將當選,股市竟曾一天狂跌六百點,當時我身在股市,印象深刻,大受震撼,其後陳水扁總統的就職演說,沒有對「一個中國」表態,股市也以大跌反應。「一個中國」原被認為是股民和經濟發展的盼望,如今卻見到處飛來飛去的「賣台」、「害台」的大帽子,政壇人人閃躲,「一個中國」竟然變成台灣人的「原罪」。
性與政治的解放,在台灣幾乎是有趣的亦步亦趨,在保守的戒嚴時代女學生到男生宿裡嘿咻,會被學校退學,時至今日早已司空見慣,見怪不怪,最近有人檢舉台大男生宿舍留宿女生,「萬惡淫為首」,校方發出禁令,遭受啼笑皆非的反彈,台大校園到處貼滿了抗議海報,要求宿舍性行為的權利,還張貼了一張在行政大樓前放置一座巨大的男性性器的照片,標題寫著大大的幾個字:「還我宿舍打砲權!」
《永康街共和國》只是一個反諷式的「獨立狂想曲」,無涉於現實統獨立場的實質之爭;所以小說裡面的人物名號或造型,只是類似第四台的「政治魔倣秀」,有的是無中生有,求其詼諧有趣,讀者千萬不要對號入座,或者想從裡面找到支持任何一方的政治理念依據,拿來做為文宣樣本。文學創作者如果沒有藝術理想、不能保持中性立場,寫出的作品變成文學政治或是政治文學,又與選戰文宣何易?文學作者如果一定要有政治立場,應該只能有一個:那就是人道主義加上自由主義的精神。
小說的原始靈感來自一九七O年代中期我讀到的一則外電報導:英國倫敦的一條巷子,有個無聊的男子,要宣布巷子裡的居民獨立。這是一個好笑的新聞,我看過雜誌後,還拿給我小姨子看,雜誌上面刊登了照片,那個小伙子一副楞頭楞腦的樣子,站在圍牆邊,兩手插在褲袋裡,好像就這樣向他腳下的螞蟻群和附居民宣布他的國境勢力範圍。
十幾年來,台灣的統獨意識成為政治爭戰的焦點,台灣政壇的風潮波浪,影響了生活在這兒的兩千三百萬人,每個人都無法置身事外,連我這個被認為「不食人間煙火的人」(鄭清文在我的台灣文學創作《百年虎》小說序文中和某些親友對我的看法)也不例外。作為一個文字工作者、科幻作者、文學創作者,我沒有什麼特別的政治喜好和愛惡,只能冷眼做壁上觀,看著不斷上演的政治透,唯一關心的是台灣的前途與未來是否光明幸福。
我的父親出生在甲午戰爭之年,民國二十五年從江西的樂安縣來到台經商,做人參生意,當年他在台灣還算是「華僑」,我手頭還保留著父親的來台時「中華會館」發給的原始文件,我母親是台中縣大甲人,我小時在大甲長大,鎮南宮廟宇裡,有我童年拜拜和玩耍的記憶,鳳舞台戲院留有深刻的觀影回憶,是小學同學楊正有帶給同學的童年美麗夢幻,文昌國小的同學陳美華嫁作鎮長夫人,讓我引以為榮,每次同學們聚會都成了兄弟姐妹會。我講的國語一副台灣腔,外表一望而知是台灣郷下長大的孩子。我對政治冷漠,不如說存有恐懼症,是因為來自童年的窮困和青少年時期的貧病交迫遭遇,父母親告訴我們,讓當年父親認為大陸已有田產不知在台置產,國民政府撤退台灣後,四萬元老台幣兌換一元新台幣,我家一夜之間變得一貧如洗。幾十年來要獲得起碼的溫飽或中等小康的生活可真不容易,可以說對於政治我有深切的痛惡。
一九八八年八月,我帶著妻小到大陸訪間觀光,上海著名的科幻作家姜雲生陪同到北京,我與北京的人民文學雜誌社、人民文學出版社編審人員見面,在汪兆騫家作客,很多人到場,在餐桌邊有人私下問我一個敏感的問題:「你贊成台灣獨立嗎?」當下我以一個人道主義者、愛好和平者的立場說話:「如果台灣被允許獨立,大陸開明以對,雙方皆大歡喜,何樂不為呢?但是,如果大陸反對而帶來台灣災禍,就大可不必。」我想,這也是目前很多國民黨、親民黨、新黨,甚至部分民進黨、台聯黨、大陸台商台胞的共同想法,甚至李敖在二OOO年總統大選時一度鼓吹接納「一國兩制」,都可以思考它的可能性,反過來說,如果多少年後中國變得和美國一樣的強大富足,台灣也許就巴不得回歸大陸了。
個人覺得,兩岸雙方應在人道考量、和平競賽的目標之下做文化經濟競爭,把民族主義罷在一邊,台灣向大陸不斷提出給予台灣獨立的好處,大陸向台灣不斷宣傳「一個中國」的好處,兩岸按兵不動,相互文攻,暫定五十年,最後由子孫決定統獨,才是明智之舉。這就難怪有人說,台灣島內的任何各黨各派,包括民進黨、台聯黨、國民黨、親民黨、新黨、建國黨,在中共看來都是一個「台獨黨」,只是台獨的「含量成分」多寡有所不同罷了。
在這樣的思考邏輯下,帶領讀者從哈哈鏡裡看「統獨狂想曲」:有一天,當阿球做夢醒來的時,突然發現鄰近的三條巷子,在精神病醫師的領導下要宣佈獨立,永康街「共和里」要改制成「共和國」。性與政治的諷刺,成為小說的主要基調,兩岸政治現實的無奈與荒謬,反映政治與性如同兩性爭戰一般慘烈,也有相同的齷齪, 說它是荒謬小說也罷,就創作藝術來說,以詼諧反諷呈現,將現實與超現實夾雜揉和,兼具奇想異想的黑色喜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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