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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才不想變成像你一樣的大人！」
「臭小子，你以為能輕鬆成為理想中的大人，那就大錯特錯！」

是枝裕和導演的《比海還深》，是一部殘忍也溫柔的電影。它的殘忍在於主角良多這個角色的四處碰壁，當大部分電影都習慣聚焦在小人物逆轉勝的勵志情調上，是枝裕和導演卻讓觀眾看到良多無力扭轉頹勢的困境，已經50歲年紀，除了15年前寫的小說得過獎外，再沒有更多可以說嘴的成就，良多的人生一塌糊塗，不但與妻子離婚、一個月只能見上兒子真悟一面、連每個月5萬元的贍養費都繳不出來、窩在家裡睡覺，只要有人敲門就會心驚膽戰，以為又是誰來討債、姐姐一天到晚嘲弄良多的種種不是、良多回到母親家，還會偷偷摸摸到處翻找搜刮，看母親有沒有私房錢可以急用、平日工作都在跟監窺探他人隱私(徵信社)，利用他人的悲劇求生.....，良多是人們口中的魯蛇，他清楚明白，只是不願承認。



《比海還深》始終沒有讓良多獲得突來的勝利或賦予他一個看似光明燦爛的未來，相反的，我們慢慢明白，良多大概就這樣，不會更多了；但是如良多一樣的人並不少，劇中幾個角色都在不同時間點吐出近似話語，徵信社客戶幽怨說著：「我的人生哪一步出錯了」、良多母親說著：「怎麼會變成這樣呢？」、良多前妻說著：「本來不該是這樣的」；這些感嘆都讓人看見生命的可能常態，魯蛇們或許不是不懂努力，而是在某天走錯一步兩步三步，之後便偏離預想的軌道很遠很遠。想來，人生道路的選擇題其實有點像是買彩券，買的時候(做出關鍵決定的一刻)充滿希望，根本不知道未來會是如何，之後，有人中獎有人摃龜，幾家歡樂幾家愁，而這個世界，往往中獎者少，摃龜者多；《比海還深》不願販賣廉價的夢想，不願告訴大家：只要努力一定會得到些什麼喔。相反的，它是一部獻給所有達不到理想目標而倍感失落的大人們的電影，一如徵信社客戶那句：「路怎麼轉都是我的人生」，理直氣壯(雖然帶著淚)，看待人生的不如預期。

我說《比海還深》是溫柔的電影，因為我們在電影裡看到很多無法被改變的現況，例如母親獨居的國宅，以及影片隨處不在的「獨居死」的焦慮(唉......)，但我們也在這些暫時(或永遠)無力改變的現況中，觸碰到人與人之間不離不棄的體貼與關懷與羈絆；從《橫山家之味》到《比海還深》，是枝裕和導演寫家庭關係，都是三兩句立刻到位，一如母親陽台前種著的橘子樹，她說這棵樹從良多幼年時種下，直到如今都沒開花，良多有點不開心的責備母親酸他(不開花結果的橘子樹像是一事無成的良多寫照)，但是母親接著說她有一天在樹上看到毛毛蟲，毛毛蟲後來結繭破殼變成一隻美麗的藍色條紋蝴蝶，訴說不開花的樹也有屬於自己的美麗(良多的兒子真悟)；一如良多母親將丈夫遺物全部處理掉，良多說：「50年婚姻就這樣？」，母親大器回應：「就是50年婚姻才能這樣」，表面上母親對別離與死亡看的淡然，但是當良多在母親家過夜，她又能從衣櫃裡翻出亡夫的襯衫，我想母親對那個成不了大器的丈夫，終究是有不捨吧？(只是嘴上不願承認)更讓我感動的是，良多父親其實留有一卷名貴古畫，母親沒有將古畫保留下來，或許是她不懂古畫市值，也或許對母親來說，丈夫的貼身衣物比起古畫更有意義，思念與記憶，從來都是無價的。



《比海還深》的三代父子情也寫進我的心坎裡，良多拒絕成為如父親一樣的人，可是他的行徑卻像是父親的翻版，同樣的，真悟也不想成為如父親一樣的人，但他對勝負的毫不看重(「我喜歡保送上壘」)與想要成為公務員的心願，卻也跟良多如出一轍。是枝裕和導演的作品，從來都是敘事抒情，情調明亮清淡，可是後座力強勁，《比海還深》亦是如此，片中良多帶兒子買球鞋一幕，畫面處理的毫不煽情，我的眼淚卻忍不住掉下來，該死的，看到一個連自己都養不活的父親努力想要被兒子看重，原來是如此揪心的事；又或者狂風大作的颱風夜，父子倆晃去溜滑梯冒險，不只是良多想要留給兒子一個難忘回憶，同時也是良多對逝去父親的思念；又或者當舖老闆拿出良多的得獎小說請他簽名，良多才明白當年不諒解自己成為小說家的父親，原來默默對自己感到驕傲過，而良多用父親的硯台磨墨幫當舖老闆在小說上簽名題字，又有兒子與父親合而為一(跨越生死的和解)的動人意義。



「人走了之後，再思念都是枉然。」

《比海還深》片名靈感源自自鄧麗君歌曲「別離的預感」，良多母親在聽到歌曲時說了句：「我這輩子沒有愛過誰比海還深。」，我一方面覺得母親話語或許暗示她對丈夫的愛不算深厚，婚姻生活反而能夠走的長遠(太在乎而太痛苦)，但對照良多母親另一段台詞：「幸福這種東西，沒有犧牲就無法獲得」，勸戒良多愛一個人，不能只想到自己，有時候必須做出取捨，促使良多決心放手讓妻子追求她想望的幸福未來(「成年人光有愛是吃不飽的。」，麵包與愛情，良多妻子很務實地選擇了麵包)；然而我想起良多父親惹了那樣多的麻煩，母親依然無悔地陪在他身邊一輩子(父親根本無法提供穩定生活)，那或許是傳統女性對婚姻的忠實(認命)，也或許良多母親並未理解她對亡夫(或孩子，良多和姐姐也一天到晚給母親添麻煩)的牽掛與愛，其實......遠比海還深。

很喜歡《比海還深》，這大概是《橫山家之味》後，我看過的是枝裕和導演作品中最喜歡的一部。沒辦法啊，這部電影光是阿部寬和樹木希林的對手戲，就值得看上很多回了，互動怎麼可以那樣地自然幽默動人，而且電影裡樹木希林把可爾必思放在冰箱冷凍庫凍成冰淇淋的習慣，應該很多台灣觀眾都覺得親切熟悉吧？因為小時候我家最愛把養樂多冰在冰箱裡做成冰淇淋來吃哩！

補充：
《比海還深》裡的男性角色，不管是良多、良多逝去的父親，或是良多的貼心兒子，他們在某方面其實非常相近，好似這一家子男性長久以來差不多就這副模樣，不是太渴望一蹴可幾的僥倖成功、就是安於現狀或過度仰賴家人(女性)的體貼保護；反觀《比海還深》裡的女性角色，不同世代女性有著顯著的心境差異，母親(樹木希林)的傳統忍耐、女兒(小林聰美)的碎嘴抱怨與想辦法應付(傳統與現代)，以及媳婦(真木陽子)的堅決離去(現代女性對男性不再一昧相忍)，我們似乎在這群女性的家庭與婚姻選擇中，看到她們日漸多樣的不同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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