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去了故宮一趟，
卻不是為了看大英博物館的展品，
而是為了「大觀」──北宋書畫、汝窯、宋版圖書特展；
也許是一向知道宋版書精美細緻的緣故，
也許是北宋山水花鳥畫開啟後代題詩入畫風氣的緣故，
也許是院藏二十一件汝瓷同時展出的緣故……
我必須承認自己深受吸引，
受那樣一個溫文儒雅到幾乎忘記內憂外患的朝代的吸引；
在華麗馥郁的天可汗盛世之後，
北宋以另一種方式建立令世人為之傾倒的，清淨醇雅的文化典範。
目前所流傳的經書中，
重要的注疏幾乎都在唐代以前完成，
到了北宋中期，一來國勢穩定，一來文人政治背景使然，
官刻及私刻圖書甚多，或收藏保存，或販賣營利，
在在刺激了宋版書的發展。
這次展出的宋版書中有官刻的，也有私刻的，
有的刻版已亡佚，只剩紙本傳世，
或是套書中有部分刻版散失，只剩孤本。
除了典籍，刊刻佛經者亦不在少數，
而佛經除了譯文外，還往往在卷首刻上圖畫，
線條細膩繁複，就算是手繪也未必能及。
字體方面，宋版書多從唐代流行的楷書，
以歐體、柳體、顏體為宗，然其中各有特色與變化，
現在所說的「宋體字」恐怕是技術更成熟後才發展出來的。
展品中有一件佛經（《妙法蓮華經》？）是以蘇軾的書寫體為本刻成，
氣韻生動，卻不見蘇軾行筆慣有的活潑瀟灑，
也許像蘇軾這樣一個才氣橫逸，卻始終得不到身心安頓的人，
只有在抄寫佛經時才能稍稍搆到「安定」的邊，
而刻工捕捉到蘇軾難得安穩的那瞬間，將其牢牢鑿進木版，
一刀一斧，深刻而難以磨滅。
雨過天青雲破處。人們是這麼說汝瓷的。
做為官窯僅二十餘年便遭滅國之禍，致使汝瓷傳世僅七十餘件，
而院藏二十一件也不曾同時在一個展覽中展出過。
汝瓷的釉色難以形容，很難說是藍多一點，還是綠多一些，
而在藍與綠之外，好像還有別的什麼顏色在裡面，
器物的頸腹交接處偶可見些許虹光。
四五十件汝瓷靜靜站成一排（他們說，就像是讓汝瓷走伸展台似的），
院藏的、日本的、韓國的、大陸的，
有成件的器物，有出土的破片，有燒窯的設備和試片，
所有的顛沛流離就這麼靜靜地站在玻璃櫃中，
展場四周圍著黑幕，不讓外來光源擾了汝瓷的丰采。
橫向看去，我有種在三十三間堂初見一千零一尊觀音像的震撼和感動，
時間的流動在我眼前靜止……不，或許是更強烈地震盪也說不定；
縱向看去，一眼望至玻璃櫃的盡頭，
燈光、玻璃的反射，和汝瓷神祕的虹光，
那是一條河流，一條時光隧道，從遙遠的十二世紀慢慢流了過來，
飽受戰火摧殘之後，好不容易留下這幾件，
終於從不見天日的庫房中走了出來，
輕薄脆透的瓷胎不曾因歲月黯了顏色，
玲瓏之聲仍然從遠遠的北宋傳到二十一世紀的今天。
很難不受感動，
面對這些溫潤、典雅、內歛、毫無喧嘩之氣的文物，
我不得不嚴肅以對，不得不以充滿敬意的心態站在它們面前，
不得不把所有不安定的、浮躁的心情收拾好，
我只能安靜，安靜地聆聽它們所訴說的一切。
「大觀」的主題海報是宋徽宗的畫像，一正面，一背面，
一個身負亡國之名，卻也才氣橫逸的一位皇帝，
當他面對著世界時，他得是一國之君，
得負起許多責任，得處理許多他並不拿手的事情；
只有當他背對世界時，他才能稍稍回到他自己，
一個好舞文弄墨，書畫俱絕的文人。
當他畫著《臘梅山禽圖》，寫著「山禽矜逸態」時，
心中更深沉的感嘆也許是「奈何生於帝王家」；
他容許了宋代成為一個文化成就不凡的朝代，
但時代並未成就他「良君」之名。
只是，數百年後的今天，人們終究給了宋徽宗「天下第一人」的稱號，
稱許他在文化上的種種成就，
是平反？是彌補？還是我們終於學會從別的角度來評斷一個人的歷史地位？
昔日的亡國之君，今日的天下第一，
歷史，又豈是蓋棺就能論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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