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動赤子的心臟
--讀詩與讀人;介讀洪中周的兒童詩集《風來的時候》
(一)
「評詩」猶如肢解一匹馬;屠夫應該不會介意,那是他賴以維生的工作。而望著被丟棄在一旁的韁繩、馬蹄鐵與馬鞍,遲到的伯樂祇能大聲興嘆,捶手頓足依然無法還原--一匹活生生的駿馬。
駝負兒童教育推廣工作近四十年的文學名駒──洪中周先生,一九四八年生,彰化縣芬園鄉下茄荖人,台中師範專科學校畢業,曾任小學教師二十年,台灣省兒童文學協會創會總幹事,創辦過《滿天星》兒童詩刊,亦曾擔任翰林出版社國語科編輯委員會召集人,現仍從事文學教育工作,其所創辦的布榖鳥兒童語文訓練中心,在中部屹立二十六年,一再努力把作文提昇到文學的教養層次,在兒童文學的疆域中灌溉奔馳,深烙著難以磨滅的蹄印;著作有《兒童詩的欣賞與創作》、《兒童的文學創作》,少年小說《皇帝的艦隊》、《今天不做乖兒子》;亦曾致力於小說創作,筆耕洪醒夫未竟的鄉土寫實區塊,出版有《青瞑藤仔》、《單身宿舍》、《你若行入甘藷園》、《山豬的腳印》等小說集;作品曾獲中國語文獎章、教育部童話創作獎、吳濁流文學小說獎,南投縣文學散文獎等。從上可知,洪中周先生,文學的十八般武藝,多所經營涉足,舉凡「說、編、寫、作」都有其深入的「觸腳」。
洪中周先生馬蹄下揚起了一陣「風」,三年來,不時拂過我的眼前,好幾次想要用筆把它捉住,卻感徒勞,金籠子如果可以關住一匹不屈的戰馬,那匹馬就失去了價值,而再細密的籠子,依然關不住馬蹄下的一陣風。以故;要把讀詩的冷暖,點滴告訴別人,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大快朵頤評論文章的人有時必須忍受著屠夫殺掉一匹駿馬的愚笨與顢頇,卻沒有多少人知道大鼎裡蒸騰著的甜美湯頭中有多少伯樂傷心的眼淚。
「兒童詩」,是洪中周先生的一個大驛站;在台灣,其爲兒童詩理論探索奉獻的先驅者(《兒童詩欣賞與創作》益智書局,民七十一),卻遲至二十多年後才出版了其第一本兒童詩集《風來的時候》(富春文化,民九十三),由理論先行進入創作實踐,自有其實證軌跡與特殊意義。本文祇是試圖拿起一把匕首,從筆者較熟悉的角度,在兩難的境況下介入一匹八方奔突的悍馬。私下我想,「兒童詩」應該是他最靠近胸膛的那根肋骨。
(二)
身為洪中周先生兒童文學教育的入室弟子(非教育科班出身的筆者,曾跟隨洪先生實習一整年的兒童作文指導,受其提攜呵護頗多,而我卻不知輕重地在此磨刀霍霍),我想可以從「作文」的角度來看師父的這本兒童詩集《風來的時候》。
《風來的時候》共分四輯,收入七十二首兒童詩作:綜觀其「內容題材」即是台灣兒童詩具體而微的展現:此兒童詩集,以動物發想的詩篇超過二十首(集中於輯一19首,輯二落單一隻「野狗」,輯四「母鴨、小鴨」還有「一隻畫眉鳥」)根據筆者多年觀察,台灣兒童詩的取材,動物、植物、自然景觀、天宇氣象……,至少佔據一半以上的版圖(《風來的時候》即可印證),其中「動物的擬人化」較容易被兒童詩的主體--「兒童」理解、感受,此亦即兒童詩的創作者(包括成人與兒童)最常運用的題材與形式技巧,似乎暗合著偉大的教育家「孔子」曾經說過的見解:「讀詩,可以多識鳥獸蟲魚之名。」但也由此,反過來得知:台灣兒童詩的取材,仍有待來者積極開拓,致力研發新的品種;滿園玫瑰,並非不美,祇是生活的土壤裡更可以百花爭妍。
藝術創作者都該知道:生活是創作據以開花的豐厚土壤--沒有生活就沒有詩;這一點洪老師亦有清楚的認知(詩集前言<詩要有真實感受>一文中就有提及),故其兒童詩取材面都能貼近、反映自己的生活所遇、所思與所感,我們可以從中看到詩人的生命軌跡(包括其童年農村生活對禽畜的觀察:鵝、番鴨、雞、豬、牛、狗……;少年艱苦的打工生活:<靜靜地躺著>--這方面的詩作不多,或許因為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慘綠年少;接下來的城市生活體會:<麻雀(一)>、<駝鳥>、<變色龍>……;兒童教育工作者的角色扮演:<盪秋千>、<投降>、<長鬍子的媽媽>、<鏡子>、<母親節那一天>、<洗臉>、<情書>、<媽媽>、<十二歲媽媽>、<美勞課>、<畢業>、<睡不著的晚上>……;感情婚姻生活的自況:<蛤蟆>、<鷹>;以及晚近山林生活的勞動體驗:<飛鼠>、<小猴>、<猴子>、<龍門陣>、<霧>、<春天到了>、<竹筍>、<油桐花>、<溪水>、<白雲>、<音樂>、<爬山>、<唱歌>、<與群山捉迷藏>、<山長>、<到這裡來吧>……)。在《風來的時候》這本兒童詩集中,我們可以看見:生活這一座泥沙土石雜夾的礦山,詩人怎樣用筆努力而真誠地深掘自己的血肉,暴露出生命的礦脈。
展讀《風來的時候》,明眼人應該可以發覺這本兒童詩集的「形式技巧」:對話句的應用相當普遍(約近三分之一);岩上先生在本書序文中也確實為我們點出:洪中周擅寫小說,而對話是小說不可或缺的血肉,一般詩作者很少使用,這也形成其兒童詩的招牌特色--對話句也許會沖淡詩質,但對兒童詩的主體欣賞者(兒童)來說,卻更增活潑生動的效果。除此之外,筆者亦發現詩中諸多對話的運用,其實是詩人自己內心的聲音--「在心為志;發言為聲」--充滿著作者對萬物的悲憫、同情與對世事的悲憤、理解。
(三)
文人儘管從商,個性中仍不脫其理想性格,洪中周老師即是一例,其所創辦的布榖鳥兒童作文班,堅持人文教育的落實與提升,薰陶社會未來的棟樑,不忍看見為金錢權貴脫罪的律師與拿著手術刀的屠夫;他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學作文就是,學做人」。接下來,我也想從這個角度來看《風來的時候》。
文學,除了取材(寫什麼)與技巧(怎麼寫)之外,最重要的在於其情思與寓意(即所謂其「中心主旨」),移到詩中可說:「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言為詩」。(詩大序)
筆者記得多次聽過洪老師說:「人越大越不可愛!」《風來的時候》第一輯「動物和比牠們矮的動物」亦可以為這句話多面印證。人常自詡為萬物之靈,以為自己比所有的動物偉大,缺乏對生命的尊重,<鵝>、<豬>、<駝鳥>、<小猴>、<白鷺鷥>、<猴子>等篇,暴露出人類對其他物種生殺予奪的卑劣行徑,而此輯的最後一篇<人>,更是嘲諷與挖苦,不只人對其他動物如此泯滅人性,人對人亦然;國家或種族的優越意識,常假借「正義」之名,行「利益」之實,引發戰爭,篇名為<人>,實則是人性的赤裸與蠻橫。詩人自覺「越大越不可愛」的同時,仍盡力挖出自己的「赤子之心」將我們點醒;「動物和比牠們矮的動物」輯名本身就相當令人玩味,尤其把「人--這種動物」擺在所有的動物篇名之後,似有要人類謙虛自省的意味;而輯中多篇內容更是充滿對弱勢動物的關懷與對人類的諷刺反思。
回到「詩言志」的生命底蘊,讀者將可由《風來的時候》詩篇中所展現(或隱藏)的精神意旨,深入挖掘出作者的詩作與人格特質。筆者因親贄這位師長,可以就近提出洪中周先生其人其詩的幾個特色:
一、積極性格:
逆境更能激發一個人的志氣;歷經童少困苦的家庭環境、坎坷不如意的生活,使洪中周先生,淬練出力爭上游的積極性格,而文學更是讓他免於沉溺的一塊浮木;就讀師專時即提筆為文,抒發苦悶(廚川白村:「文學是苦悶的象徵」),此或許暗合其未來從事作文指導的工作,「作文即做人」,作文的勵志效用自然能使人性提升,《風來的時候》諸多篇章充滿積極性,結尾收束尤佳,在無形中融入美學藝術的教育功能,如<螞蟻>、<白鷺鷥>、<鷹>、<霧>、<汽球>、<媽媽>、<溪水>、<春雨>、<爬山>、<唱歌>、<與群山捉迷藏>、<失敗者>、<睡不著的晚上>……讓兒童在詩篇自然的發展情境中,自我體會或潛移默化一種生命昂揚的向上動能。
二、耿介性格:
通常,愈有能力的人愈「不擅」於交際(這「不擅」兩字,若要改成「不屑」亦無不可。)洪中周先生,與他稍有接觸的人士,十之八九大概會認為他的脾氣就跟茅坑裡的石頭一樣--嫉惡耿介得有點不合時宜。
師專畢業後,洪中周先生服務於小學,眼見諸多教育權能與制度的不公,更激發其嫉惡如仇的不妥協個性,他是不會接受馴養的<鵝>,也不是沒有自覺的<豬>(請勿曲解:參考輯一「動物和比牠們矮的動物」),不是擅於當牆頭草的<變色龍>,更不是依附權勢、失去理想的<狗>奴才,自然也不願屈居自己,而去成為有錢人家門庭盆栽裡的<松樹>。艱苦的成長環境與時代、社會、職業等人事歷練,使其自我要求甚嚴;弓弦因為繃緊而充滿動能,卻也因為緊繃而失去彈性,這麼一個行事作風很「ㄍ一ㄣ」的人,我們卻可以從《風來的時候》這本兒童詩集中處處看出他心底的柔軟與人文情懷--對動物的悲憫、自然的關懷以及對人事生活的溫潤理解。詩者;常保其赤子之心也;拿筆書寫兒童詩的洪中周先生自然要卸下生命的武裝。
三、鄉土性格
生活是詩的土壤,離開生活就沒有詩。童年的生活與成長環境,自然而然是一個人未來發展的營養吸收根系;出身彰化縣芬園鄉嘉興村農家,洪中周先生的作品當然脫離不了鄉土情懷與童年記憶的牽扯,此其寫作汲取的兩口活泉,開枝散葉在諸多不同類型的作品上,舉凡兒童詩、少年小說、鄉土小說或者其所開創的布榖鳥兒童作文指導上,鄉土性格的影響斑斑可考。而晚近十年,其在南投國姓鄉買下一處山林,規劃退休養老,無意中當起了<山長>,他變成了<油桐花>的父親、<竹筍>的爺爺,躬耕農忙之餘,仰觀<白雲>,俯察<溪水>,看見山谷裡的石頭擺起<龍門陣>,拉起<霧>的衣角<與群山捉迷藏>,晚來在松風明月與蟲鳴梟叫中,穿著寬鬆的內褲,在山舍中恣意地展讀《老子》,當風吹來的時候,翻到哪頁就看哪頁,體悟一種更形自在自適的布衣鄉野生活。<飛鼠>、<鷹>、<小猴>、<猴子>……諸多篇章就這樣飛躍進入了洪中周先生的兒童詩中;南投國姓鄉的某處山林,群樹與鳥獸之間將開始盛傳著一個詩人的名字。
(四)
根據筆者多年觀察、閱讀,發現台灣兒童詩的大潮大浪已過,(1974洪健全兒童文學創作獎開徵〜1990月光光、大雨、風箏、布榖鳥、滿天星等兒童詩刊先後停刊),十幾二十年來,台灣的兒童詩輕波微蕩,取材與技巧幾乎可說毫無全新的開拓;識者皆認為最大的斵傷當屬林煥彰主編的「布榖鳥」兒童詩刊無疾而終(這可能有一段永遠無法曝光的秘辛),而筆者私下認為洪中周先生創辦的「滿天星」兒童詩刊停刊與其台灣省兒童文學協會創會總幹事職務的卸任,對台灣兒童詩的發展而言亦是一記重擊,林煥彰與洪中周先生這兩位當時兒童詩的實際左右推手自斷或被斷手臂,使台灣兒童詩匍匐前進的身軀虛懸了十幾二十年,他們的功過將由未來的兒童詩研究者詳察羅列更能取信的文本證據,這已不是本文應該或筆者能力可以處理的範圍了。以上或許是筆者陋見,就教方家。
讓本文回到原點。綜觀《風來的時候》這本兒童詩集,讀者可見諸多詩作皆有鮮活的畫面、情節過程,內容亦充滿生活的實質體驗,頗符合作者「詩要有真實感受」和「詩在現場發生」的卷前理念,可見洪中周先生是一個理論與創作兼備、知行合一的兒童詩研究者與詩人。
《風來的時候》,筆者在風中聞到某些詹冰、岩上與窗‧道雄的味道,想必這也是洪中周老師心儀的兒童詩作者。對話形式在詹冰詩中亦多有運用--最知名者當屬<遊戲>,而身為小說家,對話的技巧運用,當然不可謂洪中周先生取法於詹冰,而詹冰的<黑狗與白狗>之於洪中周先生的<麻雀(一)>可能是一種巧合;<螞蟻>一詩,容或有詹冰<山路上的螞蟻>的影子,除了圖像詩的部份性格之外,更有精神內涵的擴充,讀者自可以在其形式內容之中探索;另外岩上的<獅子>跟洪中周先生的<駝鳥>亦可有某些相同的發想,當然還有窗‧道雄的<母親節>……筆者在從事現代詩的創作時,也經常從別人的詩作中獲得部份靈感,這種取其感動的詩心,變形、改造,再積極創作的方式當然無可厚非。
(五)
生活中最便利快捷的溝通工具就是語言。而詩就是語言的錘煉,藉由語言的更新、錘鍊,我們的生活品質與意義得以進一步的提升。
遙遠的風中,不時傳來群馬的悲鳴,展卷「風來的時候」,解剖一匹文學悍馬,匕首已被溫熱的汗血擦亮,呼吸之間,我們可以隱隱感到那尖銳的鋒芒也在不時撩撥、映照著自己跳動的「赤子的心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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