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到了一年一度的開春毗獵,所有女真宗室的皇親國戚,除卻嬪妃、格格女流之外,所有男性族人都需出獵,以狩獵之名來達成一年初始的武藝演習;自然,年僅七歲的完顏亮也不得免俗,必須與其他貝勒、阿哥們一併出獵。
只不過,這可是完顏亮滿心期盼的大日子,這是年幼的他頭一次出獵的機會;他可不比其他沒膽量的同齡孩童,只希冀這頭次出獵的日子愈晚來到愈好,心高好強的他,恨不得能早日在這初次狩獵的日子一展頭角,讓眾人見識他的武勇,以便讓皇姨爹與其他堂兄弟們承認他已成人,能有機會實際上陣殺敵,來證明他自己的能力。
但,由於這兩年來,他與雨霏、嘯林幾是形影不離,兩人一虎情誼菲淺;況且這是一生一次難得頭次出獵的機會,他自是極不願沒有嘯林相伴。雖然他也同其他貝勒、阿哥一般,有專屬自己的獵犬、海東青,可任誰也不像他,還有一隻威武過人的大虎—嘯林啊!孩子心性,總想要自己在人前顯一顯威風,要是能讓嘯林為他做前趨,完顏亮認為絕不會有人能比他獵得更多、更大的獵物才是!
可最大的問題還是在嘯林!這兩年來它雖不再堅拒完顏亮平時的碰觸,可對他的命令,若沒雨霏時時在一旁的諄諄告誡,多半還是不肯立時遵從!偶爾肯聽話時,也多是雨霏在一旁先行暗示,所以若要得嘯林相助圍狩,雨霏勢必要跟在完顏亮身邊,一同入狩場;所以,完顏亮便要求雨霏屆時與他一道出獵。
可雨霏心裡清楚,這兩年自己雖跟著完顏亮習了騎術,可平時總有完顏亮時時在一旁告誡該往何處,前方是否有危險;但一入了圍場,別說一旁人聲吵雜,就連四周的馬匹喘息、馬蹄踏聲都能讓人震耳欲聾,遑論還要由旁人加以指點方位?更何況是狩獵時人人自顧自的,誰還有餘裕來指示雨霏呢?單憑雨霏自己,是斷斷無法獨自跟上眾人呀!
但雨霏擔心歸擔心,若要叫嘯林獨自跟隨完顏亮去狩獵,雨霏心知嘯林肯定百分之一百是不肯乖乖聽命的;但不叫嘯林跟去,又掃了對自己恁好的完顏亮顏面,就算完顏亮是女真人,是宋人的死敵,若能少去一個女真皇族,對大宋而言絕對是個大利多,可是雨霏卻無法做出忘恩負義之事來!就算完顏亮對其餘宋人再壞,但對自己與嘯林卻是好到無以復加,就衝著他這份情,雨霏也絕不肯扔下完顏亮不管呀!
就在雨霏左右為難之際,事情卻又有了轉機!
原來,原本大阿哥完顏彰是要完顏亮打消要雨霏同行之意,也是怕無人照管盲眼的雨霏,到時若有個什麼飛箭流矢的,不巧傷了雨霏就不妙了!但沒想到,平素最寵雨霏的豫王,竟一力承擔,派他自個兒的頭號貼身侍衛與雨霏同騎,以便讓雨霏能及時指揮嘯林為完顏亮助陣!
這一來,完顏彰與雨霏均鬆了一口氣!尤其是雨霏,豫王如此安排更是讓雨霏私下感激不已,畢竟他讓雨霏能有機會報答完顏亮對自己的恩情;所以,雨霏心裡對自己說,將來一有機會,他定要好好謝謝豫王!
於是雨霏當日,便與豫王的貼身侍衛—赫連勃勒,同乘一騎。
可是,雨霏萬萬沒有料到,這位赫連勃勒可是和他主子性情大大不同!
豫王平時對誰都不拘小節,對一般的漢奴也不甚疾言厲色,對雨霏尤其親熱,所以雨霏原先以為赫連勃勒也和豫王一般,並沒存著平時該有著的謹慎。
可剛到赫連勃勒的馬邊,雨霏才一開口,就知今日不好過了!原來雨霏一打招呼,便碰了個軟釘子。
雨霏才一招呼:「赫連大哥,今日要麻煩……?」
雨霏話未說完,就聽得一個冷冷的男聲道:「少和我稱兄道弟,你一個小小漢奴,也配?」
「哦!霏兒知罪,還望赫連大人恕罪!」雨霏雖然立時道了得罪,可心裡還是有些疑慮,豫王如此精明之人,應不會不知這位赫連大人不願與漢人同處,卻又為何交待這人來伴自己呢?「今日霏兒要給大人添麻煩,還請大人海涵,不計小人過!改日再另行謝過大人!」
「誰希罕你謝?要不是主子有命,連碰你我都嫌髒!」那男聲邊說邊將雨霏一把由地憑空提起,放至他身前。「你自己捉緊,不要被摔下馬,連累我!」
邊說邊將雨霏的手緊緊推到了鞍前馬鬃處,確定雨霏捉緊了之後便踢了胯下的馬一腳,催馬前行。
雨霏此時也不覺有些好笑,赫連勃勒這人話雖說得難聽,可對自己的安危,卻也一絲不苟,絲毫不放鬆;想來豫王定然對此人非常了解,才會將自己托給他照應吧!想到此,雨霏也才放下心來,決定自己決不要給此人添麻煩。
可兩人還未騎出多遠,便被後方一匹快馬給趕上;對方才一開口,雨霏心中便大為驚懼,忍不住全身僵直了起來。
身後的赫連勃勒顯然也感受到了雨霏的緊張,一邊回對方的話道:「原來是三阿哥!殿下吉祥,請恕卑職鞍上不能全禮!」
「三阿哥千歲!」雨霏緊張歸緊張,還是開了口問安。
「唔,小霏你還沒忘了本王嘛!很好,赫連勃勒你別說廢話,快把小霏交給我!」原來是三阿哥完顏晃,好不容易今日才逮到雨霏不在完顏亮身邊,加上今日也不是他初出獵,不是眾人焦點,他自然不肯錯過這個絕佳的擄人機會,立刻來向赫連勃勒要人。「以後自有你的好處!」
雨霏邊聽,邊著急了起來,明知身後的赫連勃勒討厭身為漢人的自己,肯定不會忤逆完顏晃,一定會將自己交給他吧!一想到此,雨霏不覺萬分緊張,整個人只是緊緊伏向馬頸,不願鬆手就範。
而坐在雨霏身後的赫連勃勒則是一邊回話,一邊將雨霏的舉動全看在眼裡;對雨霏整個人由身體所表達出的不情願,他也完全能理解,這讓他心裡不覺對雨霏起了憐憫之意。何況,他原本就受了主子的叮嚀,要好好看顧眼前的孩子,就算是狼主向他要人他都不見得會給了,何況又是那個素來與主人無甚私交,自己也瞧他不起的三阿哥來要人?
當下主意已定,赫連勃勒仍是不慌不忙地道:「請三殿下恕罪,卑職奉王爺之命將雨霏帶至海陵貝勒身邊,若雨霏人不見,王爺定將唯卑職是問,卑職不敢做主,擅自將雨霏交予三殿下!」
聽到赫連勃勒的回答,雨霏不覺吃了一驚,心裡感激,不覺將身子一挺,向後一偎,正靠在赫連勃勒懷中。而赫連勃勒也知雨霏害怕,不覺低聲安慰道:「別怕,我不會將你交給三阿哥!不管等會兒聽到什麼,你都只要抓緊我就成了!」
雨霏忙應:「知道了!赫連大人!」
不待赫連勃勒再說,只聽得右方的完顏晃大怒道:「你這個小小的三品侍衛,敢不聽本王之命?來人哪,將這兩人給我拿下!」完顏晃見計不得售,立刻來個翻臉不認人,喚過左右,便要強逼赫連勃勒交人。
可赫連勃勒也不是省油的燈,不等完顏晃話說完,立刻雙腿一夾,手上馬韁向馬頸一打,便催跨下座騎快跑!
雨霏一覺身後的赫連勃勒身體一用力,立刻也回身緊捉住赫連勃勒;赫連勃勒知若想甩開三阿哥的要脅,只有立時將雨霏帶至豫王或海陵貝勒身邊才成!故此時更是全力催馬快跑,完全不再回顧此時已稍微落後的完顏晃與其侍從。
雖然赫連勃勒的騎術在金廷素有盛名,跨下座騎亦不俗,可與身為阿哥的完顏晃座騎相比,卻是遠遠不及!尤其是完顏晃跨下的這匹,可是從遼國劫來的大宛名種;再加上赫連勃勒還需帶著雨霏,僅管雨霏身量並不重,可這一來一往,兩邊的載重便有了相當差異。
故赫連勃勒雖領先衝出,但這優勢不出五里路,便已完全失去。後方的完顏晃一人甩開了侍從,一馬當先,不多時竟與赫連勃勒並轡而行。
完顏晃不愧是眾阿哥中騎術出名的佼佼者,他一追上,便邊騎邊道:「你再不把人交給我,我便一刀先砍了你!」
赫連勃勒知道,一旦被追上,他既無法攻擊三阿哥,也無法再拒不交人,只能處於被動挨打的境地,但他還是不肯就此罷休,總還想多拖延片刻;至於他懷中的雨霏自然也知厲害,此時一聽完顏晃已到兩人身邊,雨霏儘管害怕,可又不願赫連勃勒真為自己受傷,一咬牙,便對赫連勃勒說道:「赫連大人,霏兒謝謝您的好意,還是把我交給三阿哥吧!」
赫連勃勒一聽雨霏此言,心中對識大體,怕連累自己的雨霏,頓生好感;而且他也是英雄氣概從不輸人的硬脾氣,一想到自己若將雨霏交出,便有辱主人之命,這叫他以後還怎麼帶人?心一橫,當場便脫口而出:「你說這什麼話,我赫連勃勒豈能有負王爺之命?我定會將你送到海陵貝勒身邊!」
語畢,更不作停止之想,反而反手一揮,硬是給了馬臀一掌;那馬吃痛,狂嘶一聲,腳下更是瞬時加快了速度,向前疾馳。
一旁的完顏晃見赫連勃勒竟敢不答話也不停,不由得大怒,順手便將腰間大刀抽出,由後方追趕兩人。
而追了一陣,兩騎之間的距離,竟是沒怎縮短,完顏晃見自己竟追不上,心裡更是如火上添油般的,狂怒更甚,再等不及揮刀砍人,直接收刀,抽出背後羽箭,張弓便射!
而前方的赫連勃勒雖邊騎邊注意著後方的動靜,可完顏晃這箭來勢極快,赫連勃勒連想都來不及想,立時反手也抽了一隻箭,回手便射。
兩人都不虧是能征善戰的好手,那兩隻箭在離赫連勃勒身後約一丈處,齊齊相撞,逕行落在地上!而後方的完顏晃一見自己的箭被射落,更是怒不可遏,立時抽出數隻羽箭,來了個連珠齊發!
赫連勃勒自是也不認輸,也同樣邊騎邊回身射了數箭。
可這次赫連勃勒雖也箭無虛發,支支對上了完顏晃射來的連珠箭,但其中卻有一支,在撞開了來箭之後,還繼續向著後方疾馳而來的完顏晃方位而去。
完顏晃自是看得一清二楚,忙將身子一側,躲開了那箭!口中更是不停罵道:「你敢犯上?居然敢以箭射本王?還不快給我停下!本王今日不將你碎屍萬段,勢不為人!」
「卑職不敢!」赫連勃勒邊騎邊拋下這麼一句,完全不理完顏晃的要脅。
而兩騎就這麼一前一後追逐著,不要多久,終於讓赫連勃勒趕上了前行的金太宗、豫王等人。
豫王經其他侍衛一提醒,回頭便見赫連勃勒帶著雨霏,飛也似地趕向自己這兒,後方還有三阿哥,以及其他侍衛追逐在後,心裡不覺對不識時務的完顏晃頗為不快。
不管他對雨霏有多垂涎,今兒個是他豫王出面帶人,竟敢在眾目睽睽之下,狂追死纏,成何體統?何況還是在金太宗、文武百官俱在的場合哪!
豫王原本伴在金太宗身邊,這時便向金太宗道了聲:「皇兄,您先請!我有點兒小事,等會兒再趕上!」
「哦!無妨,你去吧!」金太宗此時也回頭望了一眼,自然也見到完顏晃自遠處狂奔而來;雖然看他趕得如此之急,不知是否有什麼緊急大事?但這幾日對宋的戰事相當順利,故金太宗並不十分在意,只由豫王去看看也好。
因此金太宗沒有停下,逕自由其他阿哥、親王、大臣相伴,繼續往獵場前進。
而豫王此時已停下,並接著了疾馳而來的赫連勃勒與雨霏,聽到赫連勃勒簡潔地描述了之前的情況,又見到雨霏頗為狼狽地緊抓著赫連勃勒的模樣,不由得令面上很少出現怒意的豫王也露出了陰冷的眼神。
「勃勒你和雨霏先走,去吧!別讓小亮兒久候了!」完顏介此時已吩咐左右,將完顏晃的去路給攔了下來。
而赫連勃勒前腳才離開,完顏晃也到了!
他一見豫王帶人將路給整個封了,便朝著豫王道:「十三叔,您這是幹麼?把路封了,我要趕不上圍獵了!」卻隻字不提方才之事。
豫王自然也不動聲色,笑道:「趕那麼急做什麼?難得我們叔姪有空,多聊聊吧!前頭人才剛走,灰多塵大,我們慢點兒再行,省得淨吃黃土風沙啊!」
邊說,邊使了個眼色,讓兩旁的侍從只讓開僅容兩人並轡而行的空檔。
等到完顏晃一到身邊,他才故意一轉馬頭,佔滿整個空檔,硬是讓完顏晃無法先溜。
而完顏晃一見豫王如此,心知肚明,知道他絕不會讓自己再有機會追上雨霏,面上雖不好說破,可心裡更是恨得牙癢癢地,巴不得能立刻衝過。
而豫王故意放慢了速度,邊指東道西的閒扯了一氣;等兩人到時,雨霏早已與完顏亮會合在一起,連嘯林都站到了定位,只等金太宗一聲令下,出發的號角響起而己!
而完顏晃膽子再大,這時也不敢再造次,自行去到他該負責的方位,與他的手下會合。
而豫王則向赫連勃勒瞧了一眼,見赫連勃勒向自個兒微一欠身,便微微一笑,自行去到金太宗身邊待命。
金太宗也對這個么弟真是寵愛,一直等到豫王人到位了,才肯發出開始的命令。
金太宗眼見眾位親王、阿哥、滿朝文武均已蓄勢待發,獵犬個個呲牙裂嘴,海東青也隻隻撲翅昴首,人人跨下座騎也都四蹄踩踏不止,均是一副不奈久候的爭先模樣,心中滿是歡喜;四顧一周,右手一舉,便發出了:「出發!」的口令!自己也一馬當先,趨騎前行!
而一邊的親衛,也忙不迭地將令旗一展,將戰鼓一擂,頓時只聽得戰馬嘶鳴、馬蹄震地、鼓聲震天、犬吠鷹鳴,聲勢可謂壯盛已極!
雨霏自是打小從沒聽見過如此龐大的陣仗,只覺耳中全是雷鳴,完全分不清左右前後,嘯林與海陵貝勒所在!
不過也就那麼一瞬,完顏亮一聲呼喝,嘯林也大吼一聲,雨霏便覺赫連勃勒也催了跨下座騎,眾人俱往前趕!
雨霏自是來不及再多想,只得隨著眾人前進。而嘯林平日原本就甚為馴服,今日完顏亮更要它為己建功,況又有雨霏在一邊待命,故連嘯林頸上所戴的鐵索都給取了下來,只任它自由前進。
一旁完顏亮的獵犬原本也都是個個兇猛,平日出獵時也不畏虎豹狼熊的,可今日見了緊挨著完顏亮的嘯林,卻沒有一個敢靠近的;此時一聽號令,自是比平時還奔得快捷,狀似甚為畏懼身後的嘯林。
雨霏見不著,自是不覺奇特,但見得著的,可都吃了一驚;別說完顏亮,孩子心性,見群犬畏懼嘯林,只覺有趣!可雨霏身後的赫連勃勒,就不做如是想了!
他見過的圍獵場面不知凡幾,可這還是頭一遭,沒有犬隻敢對著猛獸狂呔示威一番的。這更讓他心裡好生佩服,不知這隻玄白大虎與身前這盲眼孩子,究竟是何來歷。
但心中犯疑是回事,眼前正經事還是不得不做。赫連勃勒為助完顏亮奪首功,自是也拿出了全副本領,帶著雨霏便搶到了完顏亮右側,道:「貝勒爺,卑職往右方去!」
完顏亮知道這位王叔身邊,御前三品帶刀侍衛的能耐,自是應允了。
於是赫連勃勒便帶著數名完顏亮的隨從,自是由右前方繞了出去。
由於整個西山都在今日圍獵範圍之內,所以各家親王、阿哥與貝勒們,俱各踞其位,而正面則是金太宗一行。
所有人都存心要巴結狼主,自是不願居首功;可完顏亮才不管那麼多,今日是他首次與眾人出獵,他早已決意要拔那頭籌,何況仗著金太宗對他的寵愛,他也不信金太宗會不見容他大大露臉。
果不其然,遠自圍場另一面早有侍衛放獵犬趨獸,兩下這麼一動,整個西山可說是兔飛鹿跳,什麼山雞、野豬、松鴙、蟲蛇的,沒有不受驚逃竄的。
嘯林在前,赫連勃勒帶著人在後,眼尖的嘯林早發覺有隻大牝鹿,藏身林間,那頭上大大的鹿角僅微微一晃,嘯林不等號令,立時悄悄繞至東邊,看準時機,猛地往前一撲,那鹿自是大驚,慌忙向著西北方,人蹤尚無之處竄逃而去!
赫連勃勒自是緊追不捨,一夾馬肚,由後方再追,而且邊發出哨聲,要完顏亮自往西北方先行。
完顏亮此時本就等在距嘯林它們所在的西邊,一聽哨聲,當然縱馬便行;跑不多久,就見得嘯林竟已追到那牝鹿,並已將那鹿迫至一處巨石之前,那大牝鹿仍喘個不停,充滿驚悸的烏溜溜雙眼,只顧瞪著嘯林,狀甚可憐。
嘯林此時只是低吼一聲,並不欲再上前攻擊;而赫連勃勒也已帶人將那鹿給圍住了三面,眾人都手執武器,卻沒人動手,均欲等完顏亮來。
不過,完顏亮還沒到時,不料另一邊又衝上來了幾隻有半個人高的藏獒,見了那鹿,便紛紛作勢欲撲!
赫連勃勒原本是怕嘯林不知輕重,自行咬死了那鹿,可一見嘯林似是無意上前,反倒是那幾隻應是訓練有素的獵犬欲貪功,不由得大喝一聲,下令讓一邊的侍從阻住那些獒犬,以待完顏亮來到。
雨霏眼雖瞧不見,但知跨下的馬已停住,便低聲喚來嘯林。而嘯林也甚乖巧,明知眼前有獵物可殺,卻也無意再攻擊,反倒退了幾步,任由其他獵犬去威嚇那牝鹿。
赫連勃勒這下可真是開了眼界,他原本怎麼也不信有人真能馴虎,可眼前的嘯林可讓他不得不打從心底讚嘆!便低聲對雨霏道:「小霏是怎馴服嘯林這虎的?真教我赫連勃勒今日可開了眼界!」
赫連勃勒也是性情中人,先前對身為漢人的雨霏那股子厭惡,在方才與三阿哥交手,與現下對嘯林由衷的讚賞之後,竟已全退了!不覺對雨霏說起話來,也溫和了許多,連稱呼也改了。
而雨霏聽見赫連勃勒說話口氣溫和,雖不明白他的態度為何有了如此大的轉變,但還是客氣地答道:「那裡,是大人客氣!說來也不怕赫連大人見笑,霏兒從未見過嘯林,自然不曾訓練它。只是嘯林自小便與霏兒相伴,舉凡霏兒與爹爹說話,嘯林彷彿是聽得懂似的,並不需要我們特別費心。」
赫連勃勒聽見雨霏如此說話,不由得搖了搖頭,道:「這可真是從未聽聞,嘯林可真是通靈!對了,別再叫我大人了,聽著怪彆扭的,以後你就稱我一聲大哥吧!」
雨霏自是連稱不敢,不過赫連勃勒硬是不許,雨霏只得改了稱呼。
而完顏亮自是不負嘯林與赫連勃勒等人的苦心,人一到,箭便連環射了出去。就趁著雨霏與赫連勃勒對話的這個空檔,輕輕鬆鬆地解決了這大牝鹿。
自然,今日這趟開春狩獵,也硬是由年僅七歲的他拔得了頭籌!金太宗在這日圍獵結束後,見小小年紀的他就已出手不凡,龍顏大悅,便又額外賞賜了完顏亮;完顏亮初出手就搶了頭籌,當然也是忍不住喜上眉梢,歡喜得很。
一等回到海陵王府,論功嘛,完顏亮自然知道今日是以嘯林為首功,可雨霏除了讓他賞給嘯林一大隻鹿腿外,別的什麼也不要!這就更讓完顏亮對毫不居功的雨霏喜愛得不得了!又想不出還能賞給雨霏什麼才好,便依著海陵郡王,將完顏亮自己最愛的一對薄如蟬翼的精鋼匕首,賞了其中一支給雨霏。
雨霏原本不肯收,可完顏亮說什麼也不肯讓雨霏推辭,加上一邊的海陵郡王與海陵福晉也幫著敲邊鼓,雨霏只好恭敬不如從命,才將那柄輕靈小巧的匕首收下。
是夜,忙了一日的雨霏,想睡卻又睡不著,便帶著嘯林去到王府後花園中的水榭,與嘯林挨著水邊,坐了下來。
雨霏目不能視,自然不是為賞玩月色而來。只是,經過這整日的奔波,雨霏很想吹吹微涼的夜風,順便想想今日白天發生的事。
這已不是第一次雨霏被三阿哥給盯上,而且隨著年歲漸長,現在的雨霏也了解當年的『陪睡』,意為何指;可是,雨霏目前的處境並沒有任何改變。盲眼的他,還是得鎮日跟著完顏亮出入於燕京內城,與三阿哥遇上的機會也不在少數。
雖然雨霏很清楚,如他與完顏亮或豫王一起,三阿哥自是不敢打自己主意;可要只剩他自己與嘯林,雨霏就很難在不與完顏晃翻臉的情況下全身而退了!
自然,若雨霏能儘量少出海陵王府,減少撞上三阿哥的機會,自是最好的上上之策,可雨霏也明白,完顏亮是萬萬不會答應,輕易讓雨霏與嘯林離了他眼前。可雨霏若以實話告之完顏亮,只怕這個向來天不怕、地不怕的海陵貝勒,說什麼也要去與他那三堂哥理論到底不可!
雨霏亦知完顏亮對自己是真好,當然更不願讓自己為他惹下這種麻煩;可年僅九歲的他,左思右想,卻怎麼也不出個萬全之策。
雨霏邊想,心中頗為憂煩,便拿起了方才順手帶在身邊的湘妃竹洞蕭,吹奏起一曲『思歸引』古曲。
這春夜夜涼如水,習習晚風,吹得初吐綠芽的嫩楊新柳,亦不住地在水面輕撫;水波輕漪,伴著那如訴如怨的低沈蕭聲,頓時讓這海陵王府的後花園,成了脫俗離塵的夜間桃源。
而出乎雨霏意料之外的,是突如其來的一聲鳥鳴!
一般的禽鳥都是日落則息,除了夜鴟會在夜裡鳴叫外,很少還會有其他飛禽夜鳴;而且,這鳴聲,雨霏明明就聽過不知多少遍,早就熟得不能再熟了!更是他這兩年來,連在夢裡雨霏都夢見自己又能再聽見的!
雨霏眼中淚水一下子就成串地落了下來,立刻哽咽地喚道:「雲翼!雲翼!是你嗎?雲翼?」
不出所料,隨著一聲高吭的鳥鳴,雲翼竟自空中,直撲到雨霏身邊!不等雨霏伸手找它,雲翼自己便弓身將頭頸與鳥喙湊上前去,磨蹭著雨霏的頸子。
雨霏忍不住邊哭邊緊緊摟著雲翼,邊唸著:「雲翼雲翼,這兩年來你和爹爹到那兒去了?我想你們想得好苦喔!雲翼!你有沒有也想我啊?」
雨霏邊哭,卻邊聽到嘯林低吼了一聲,站了起來;雨霏自是不知嘯林見著了什麼,正欲發問時,卻聽到他朝思暮想的低沈男音響了起來:「果然是霏兒!」
雨霏這才聽出,原來是他爹爹張七,不知何時來到了他身邊!雨霏這下子更是開心地不知怎麼是好,立時便起身跪著抱住張七,邊叫道:「爹爹!爹爹!您想死霏兒了!您沒事嗎?真是太好了!嗚嗚!」
雨霏這時忍不住放聲大哭,而張七也不覺心酸!畢竟這是他們父子兩年來,兩人朝思暮盼的久別重逢哪!
張七緊緊摟著雨霏,邊不住口地安慰雨霏道:「傻孩子!別哭了,好不容易爹才找著你,怎麼一見我就哭個不停?小心別引來了王府裡的人哪!乖,別哭了!」
雨霏一聽會引來旁人,自是努力地不再讓自己哭出聲,可是,好不容易才盼著了張七和雲翼的到來,雨霏又怎能忍得住不掉淚?
張七也知雨霏天性孝順,這一別就是兩年,彼此都音訊全無,別說雨霏一個孤苦無依的孩子是怎麼熬過來的,就是他自己,現下也不覺流了歡喜的眼淚。只是他隱藏的好,沒讓雨霏察覺罷了!
過了好一會兒,雨霏才擦去了眼淚鼻水,與張七、嘯林、雲翼一同坐在水榭之內,悄聲談起話來。
雨霏不等張七開口,便搶著問道:「爹爹是怎麼找著我的?這可是燕京的內城哪!我還記得那日與爹爹分頭走散,之後爹爹是怎麼退敵的呢?」
「嗯,這說來話長,等我們離開此地之後,我再慢慢說與你聽!有句話我不得不先問你,霏兒,你這兩年來,都在此處麼?」張七雖然知道雨霏極想知道當年與自己別後,自個兒後來的境遇;可現在的當務之急,還是得先離開這位於金國內城的海陵王府。
「是啊!那時我與嘯林皆被人以藥迷昏,醒來後便到了大名府;剛巧遇上海陵貝勒、大阿哥與狼主他們,因為海陵貝勒他甚為喜愛嘯林,便求狼主將我倆賞給了他。這兩年來,我與嘯林都跟在他身邊。」雨霏現在想起,張七向來最不喜沒氣節的人,話才說完,便又加了句:「爹爹,霏兒知錯,霏兒不該貪生怕死,降了金人,還侍侯異族!」
「傻孩子!你一個七歲的孩子,能保住你和嘯林這兩條命就已不錯了!我那會怪你?」張七一聽雨霏此言,不覺好生心疼!當日若不是自己受了傷,否則又怎會讓雨霏流落至金國呢?「只是,你這兩年來,過慣了錦衣玉食的日子;如今若要與爹爹走,又要回到往日那餐風露宿的苦日子,奔波整年還往往沒個固定處歇息,你……可願意?」
張七雖然如此詢問雨霏,可心裡也清楚,雨霏這個孩子,又豈會是愛慕虛榮,只貪圖富貴榮華,流連忘本之人?
果然,雨霏一聽張七此言,立刻急忙站了起來,毫不猶豫就往地上撲通一跪,道:「爹爹何出此言?霏兒從來沒想過要在這海陵王府多留一刻啊!如果爹爹能現在就帶嘯林、霏兒離開此地,霏兒才是最開心不過的!霏兒怎會數典忘祖,流連此處這為奴的日子?」
「好孩子!我當然知道,為父的只是問問罷了!畢竟,現在要帶你走是不難,可難在要如何帶走嘯林!這兒可是守衛森嚴的金廷內城哪!」張七邊說,邊將雨霏拉起,要他坐下。「現在宋金兩國仍在交戰中,一般漢人要混進這兒,已是十分不容易,何況還要帶著如此醒目的嘯林混出去?」
雨霏自是了解,張七能以絕佳的輕功來去自如,自個兒也隨時能乘著雲翼飛出此地,可,嘯林呢?這兒可不比一般的小鎮、山城的,這可是薈萃了金國最精英侍衛的金廷內城呢!要讓嘯林自個兒跑出城,那可不是開玩笑的,一路上不知有多少巡城金兵、大內侍衛的,光是飛箭、刀斧就不知有多少等著招呼嘯林呢!
「這個……,爹爹可有想出什麼好方法麼?」雨霏的小腦袋裡,實在想不出什麼好主意,只得開口再問張七的意見。
「張先生!」此時,突然又有人接近兩人;而雨霏也聽得出,來人輕功不但甚佳,而且,還是個女子!尤其是她那說話的嗓音,更是讓雨霏有似曾相識之感。「快到守衛換班的時辰了!」
「知道了!」張七顯然是有備而來。「霏兒,你還不快謝謝莫姑娘?」
「莫姑娘?」雨霏想了一下,他可不記得那位是姓莫且會武的莫姑娘……?而且爹爹怎會與她一起呢?「謝謝你,莫姊姊。」雖然雨霏一時沒想起究竟這莫姑娘是誰,但還是乖巧地道了聲謝。
「不客氣!我想霏兒定然不記得奴家了吧!兩年前奴家與你可是不打不相識啊!」這位莫姑娘帶著笑答應。「你還記得放血救了雲娘一事麼?」
「啊!原來是……,爹爹怎會與莫姊姊一起呢?」雨霏這才想起,原來是那時救過王氏、游氏姊妹的莫無雁!可雨霏怎麼也想不出,張七怎會與莫無雁一道呢?
「這……說來話長,以後我再說與你聽罷!」莫無雁瀟灑一笑,便催著張七,快準備離開。
張七略一沈吟,便道:「霏兒,你近日還有機會再出這海陵王府麼?」
雨霏不知張七之意,順口答道:「霏兒每日都與嘯林和海陵貝勒作伴,辰、巳時入宮聽先生講課,未、申則是至宮外校場演習武技。」
「這個我已知曉,我指得是,近日你可還有機會出內城,像今日至西山圍獵這般。」張七雙眉微皺,要是雨霏只在內城與海陵王府出入,想神不知鬼不覺地帶著嘯林出城就極為不易了。
「呃……,這個,五日後,海陵福晉會往城西郊的大萬壽寺去進香還願,海陵貝勒曾與我說,今年要嘯林與我和他作伴同行。」雨霏猛然想起,日前完顏亮曾與他提起此事,要他今年可別再生病出不了門。
「怎麼?只有今年嗎?」張七自是不知去年此時,雨霏中毒發燒,在桂樨殿休;息了整整三日之事。「去年你沒去麼?」
「是啊!去年原本也要去的,只是當時霏兒發燒,沒去成;所以貝勒爺前幾日又格外叮囑霏兒,別再生病,定要與他同去。」雨霏知道張七聽自個兒發燒,定會擔心,所以只輕描淡寫的一語帶過,沒說當時自己在床上躺了整整三日。
「哦!現下也仍是春寒未褪,你自個兒小心別再著涼了!」畢竟是慈父心,就算時間緊迫,張七仍是關心雨霏,不忘叮嚀雨霏。
「城西郊的大萬壽寺?那寺位於城外西郊約四十里處的潭柘山山腳下,這倒是可以利用的好機會!」莫無雁一聽大萬壽寺,立刻便想到了這可是個不可多得的好機會,可以一舉救出嘯林和雨霏。
張七顯然也想到了此處,「霏兒你明日多留意上香的細節,為父的和莫姑娘今夜先行離開,等明晚我再來聽取細節;後日我們計劃好一切後,是夜會再來與你相會。你自個兒一切小心!」
眼見巡夜的守衛已快到了花園入口處,不再等雨霏回答,張七連忙與莫無雁退出了水榭;而雲翼也自行飛離了雨霏身邊。
雨霏原本甚為不捨張七與雲翼,只與自己聚了短短片刻,就又留下自己與嘯林兩人;可心裡也擔心怕來巡夜的侍衛向自己盤查,萬一不小心自己漏了馬腳,那可就不妙了!於是只得又拿起了洞蕭,吹起了『歸風送遠』。
來巡夜的守衛,遠遠只望見雨霏倚著嘯林,在水榭中吹蕭;聽了片刻,那二人決定只在入口處遙望,欣賞著雨霏幽遠空靈的蕭聲,完全不想趨前去打擾雨霏,打斷了蕭聲。
而張七與莫無雁也得此空檔,飛身一躍,輕輕鬆鬆就由那高聳的王府圍牆出了海陵王府。
翌日,雨霏待完顏亮聽完先生的講習,兩人一道往桂樨殿進午膳時;雨霏裝作不經意地問起,四日後海陵福晉欲往燒香還願的大萬壽寺,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地方。
完顏亮自是不疑有他,立刻為雨霏解說了起來;原來燕京自古就有句俗諺「先有潭柘,後有幽州」,而那大萬壽寺又是燕京最古的寺廟,更充滿了許多神奇的傳說。
由於大萬壽寺,後倚龍潭,前有滿山柘樹,尤其是寺內還有數十株俱是十數人才可合抱的巨大柘樹;而燕京百姓一般咸信,以此寺中的柘樹皮煎水喝,便能令求子的婦女一舉得子!因此,大萬壽寺在燕京諸多寺院中,香火一直鼎盛不衰;不論漢、金,求子若渴的婦女,也不論身分貴賤,無不以到大萬壽寺來燒香並求柘樹皮為其最後的希望。
而海陵福晉亦是多年前久婚不孕,直至到大萬壽寺燒香求子,後來果然一舉得到完顏亮這個寶貝兒子;從那之後,每年海陵福晉均要在初春來大萬壽寺燒香並還願。
當然,完顏亮自還在襁褓中,就年年跟著海陵福晉至大萬壽寺燒香。而那後山的龍潭,更是傳說有黑龍駐守,完顏亮好強的性子,早就想去那兒一探究竟了;自從他得了嘯林與雨霏為伴後,更是一直希望能帶著他倆,一起去瞧瞧那龍潭。
雨霏聽了完顏亮的說明,這才了解為何完顏亮再三要自己與嘯林與他同行。心裡雖然感激完顏亮無論何時都想到與嘯林、自己分享一切的好意,可心中也不覺有些好笑;完顏亮似乎從未顧及,雨霏眼瞧不見,就算真有黑龍,雨霏充其量也只能『聽』著些許水聲罷!去與不去,亦無太大差別。
但雨霏當然不願掃了完顏亮的興,便隨口問了問當日的行程安排。
完顏亮自然也沒懷疑,同往常一樣,略略說明了何時出發,要行得多遠,就到何處略事休息;約略何時會到大萬壽寺,燒過香,用過寺裡素齋,海陵福晉再略作休憩後,眾人便會打道回府。
雨霏聽了,立時牢牢地記住;當夜便與再入海陵王府中的張七、莫無雁說了個仔細。
張七等人回去合計、安排人手後,是夜又三入王府,道與雨霏計劃詳情。
就只這麼二日功夫,莫無雁與張七,已將一切都安排就緒,只等當日實行。
這日,風和日麗,一大清早完顏亮就起來了;一待梳洗畢,穿待整齊後,便來到外間。雨霏自然也已打點好,兩人便一道去向海陵郡王、海陵福晉請安。
可臨到出門之時,除了怕計劃失敗的緊張外,雨霏突然覺得心裡頗為難受!
他從小沒有兄弟,雖然與雲翼、嘯林打小寸步不離,情同手足,從不孤單;可與海陵貝勒完顏亮在一起的這些個日子,兩人名雖主僕,可情同兄弟。雨霏一想起,自今日起,將再也聽不著完顏亮和自己說話、呼喊嘯林的聲音,不自覺地感到有些傷心。
完顏亮自然沒有察覺雨霏心情的變化,只顧催著雨霏快走。雨霏當然不敢明說,只好拉著嘯林的虎尾,快步跟隨完顏亮,坐上了馬車。
一行人很快地出了內城、城西的西便門後,一路上很平安地行到了中間的休息地—天長觀。由於這日氣溫不高,馬匹、侍從們均不甚疲憊,眾人只略作休息,就又重新上路。
雖然平時完顏亮不喜乘坐馬車,可今日礙著海陵福晉的關係,只得陪著其母坐在馬車內;雨霏原先要與嘯林隨其他侍衛一同步行,海陵福晉憐其眼盲不便,特別賜他坐在車夫座上。而嘯林,則是不理旁人對它的畏懼,只管自行行走於雨霏身旁。
行了約莫個把時辰,一行人才來到潭柘山腳下;由此處到大萬壽寺還有一小段山路,海陵福晉與完顏亮要改乘軟轎,而雨霏則跟在完顏亮轎後,由嘯林帶著向上爬那長長的山徑。
一路上完顏亮頗擔心雨霏瞧不見路,不小心會給絆倒、摔著,時時還自轎簾中探出頭來叮嚀雨霏小心;這番情誼更讓雨霏心中好不感傷。如果完顏亮不對自己這般關懷,雨霏現下也不會在心裡有這麼一股濃濃地愧疚。
一路上雨霏留心聽著張七說過要給的暗號,果然,行了約莫一盞茶的時間,雨霏便聽到空中傳來一聲高吭的鴆鳴。
雨霏知是時候,便假做踏了空,整個人便往右方摔了下去。
由於雨霏瞧不見,自是不知摔下去處會是個什麼地方;只聽得身後的侍女、侍衛紛紛驚呼,而雨霏人早已滾下了一旁的松林裡。
當然,雨霏身子才一歪,嘯林便已掉頭查看;等雨霏人一摔倒,嘯林自然頭一個便跟著縱下那松林。
而前方的完顏亮一聽後方驚叫,才一探頭回望,不見嘯林與雨霏,自是大驚失色;不及叫人停轎,他便一掀轎簾,跟著便往雨霏摔入的松林裡竄。
由於整個海陵王府上下,全都知這位小主子對嘯林、雨霏格外愛護,當然完顏亮的貼身侍衛德敏等人,更是立刻跟著下去救人。
還好雨霏人小身量輕,加上嘯林跟得快,才摔入松林不多遠,就被嘯林給扯住了衣帶,沒有掉入更深的密林裡。
隨後跟來的完顏亮和眾侍衛,見雨霏雖然全身沾滿了松針,手腕、臉頰頗有幾處擦傷,但人還清醒,並沒有什麼大傷;完顏亮這才放下心來,忙道:「小霏你沒事吧?我不是一再叫你要小心麼?你怎麼還是摔了下來?」
邊說邊要德敏扶起雨霏。
雨霏才一站起,便皺起了雙眉,露出痛苦的神情;而右腳似是不能沾地般的抬了起來。
「怎麼了?傷了右腳麼?還能不能走?」完顏亮忍不住親自近前,彎腰去查看雨霏的右腳。
「嗯,應該沒事,我應該還可以走!霏兒該死,害貝勒爺擔心了!」雨霏當然不知完顏亮竟親自為自己探看傷勢,只顧著想掙脫一旁的德敏扶持。「謝謝德敏大哥,我自己可以走!」
話才說完,雨霏右腳一踏,面上又露出了頗疼痛的表情。雖然他沒喊痛,但看在完顏亮眼裡,可就不耐了,立刻要德敏把雨霏給抱上去。「好啦!小霏你右腳踝可能扭傷了吧,不能走就別逞強,待會兒上去以後,你就坐轎子吧!」
「這怎麼行?霏兒怎能…!」雨霏自是不肯,就算他假戲真作,右腳踝的確扭了一下,可說什麼也沒理由自己坐轎,主子步行的道理。
「少囉嗦,誰叫你傷了腳?」完顏亮自是不理雨霏的拒絕,一回到山徑,立刻就要雨霏坐進轎子。
「不行,如貝勒爺你不坐,霏兒萬萬不能坐這轎子!」雨霏拉住轎椽,無論如何不肯坐進轎中;一旁的嘯林,則是不明白雨霏為何和完顏亮起了爭執,兩人竟在轎前拉扯起來。
「你敢不聽我的?」完顏亮畢竟平時頤氣指使人慣了,見雨霏堅不從命,不覺有些惱火。「叫你坐你就坐,那這麼多廢話?」
「不,不行!」雨霏硬是不買帳,怎的也不肯鬆手。
一旁的侍衛們不由得對這兩個孩子的爭執覺得好笑,聽了一會兒,德敏終於出聲道:「貝勒爺您就和雨霏兩人同時坐進去吧!您二人加起來也不重,大夥兒也還抬得起!」
「哦!說得也是!」完顏亮望了望那幾個還忍著笑的轎夫與侍衛,道:「難得你們也有狗嘴裡吐得出象牙的時刻!小霏,你聽到了吧?快進去坐好。」
「是!」雨霏聽完顏亮欲與自己同坐,這才同意先進了轎子;雖然對這些轎夫與侍衛們不太好意思,但再僵持下去也不是辦法,何況前頭的海陵福晉也還停了轎在等著呢!
完顏亮隨後也鑽進了轎中,見雨霏小心翼翼地靠著右邊坐著,不覺笑了起來,道:「小霏你啊!不是大我二歲麼?怎麼身量還不及我呢?」
「霏兒自然不能和貝勒爺您比呀!嗯……,不過,霏兒眼瞧不見,也不知誰高、誰重的就是了!」雨霏聽完顏亮如此問題,不知該怎麼答才是,只得含糊應付。
好在此時距大萬壽寺也已不遠,完顏亮只顧著為雨霏撫去身上的松針、灰土,清理了傷口,並沒再多問其他。
雨霏當然也沒再作聲。
畢竟快到了和張七事先說好的時刻,雨霏怕自己一時心虛,說錯了話,讓完顏亮有了戒心便不好。
一到了大萬壽寺,完顏亮便讓寺裡的知客僧為雨霏安排了間客房,與嘯林在裡頭等著;其餘人則都與海陵福晉先去後殿見過主持後,略事休息就要開始進香。
至於原先完顏亮想趁今日往後山一探龍潭的計劃,便想等到用完素膳後,看雨霏腳踝的情況再行決定;若雨霏還是不能走,完顏亮打算自個兒帶著嘯林與德敏他們去。
雨霏當場自然不置可否;不過,到了用過午膳後,毫不意外地,雨霏的腳仍是沒有好轉,只好讓雨霏獨自留在寺裡客房等待。
只是,嘯林卻怎麼也不聽完顏亮的指示,自顧自地趴在雨霏腳邊,說什麼也不肯離開雨霏半步。
完顏亮本想帶著嘯林,若遇上什麼龍的,至少也能幫幫自個兒抵擋一陣;但見嘯林不願與己同行,強又強不過它,最後也只好作罷,任由嘯林守在雨霏身旁。
可完顏亮萬萬沒有想到,這竟是他與雨霏和嘯林的分離之日!
當他暪著海陵福晉,帶著侍從去到後山的龍潭邊時,才瞧沒幾眼,就有一陣大風突然颳起。那風不但摻雜著焚燒木材的氣味,亦帶來了不小的煙灰粉塵!眾人回頭,這才驚見前山突如其來地冒出了一股濃煙,直上雲霄。
這可讓完顏亮嚇了一跳!這滿山的松樹、柘樹,若要真著了火,沒有及時來場傾盆大雨的話,怕不是幾天能滅得了的,何況這日萬里無雲,天氣又好得出奇!而且,當日山嵐不小,眾人亦得防著自己也被這山林大火給吞蝕。
一時之間,完顏亮那還有心思再探什麼龍潭?幾人立刻便回原路,一個逕直往大萬壽寺趕,就怕海陵福晉等人有個什麼閃失。
可一等翻過山頭,就聽得下面人聲吵雜,那煙竟是由大萬壽寺所起;這麼一來,可讓完顏亮嚇得心都快跳了出來,只催著眾人再跑得更快。
終於,由後山門進入大萬壽寺時,完顏亮一眼就望見了海陵福晉等人,都聚在大雄寶殿前方的廣場;正在燃燒的,只是天王殿靠西邊的幾間廂房。
一見海陵福晉沒事,完顏亮這才放下心,但再定睛一看,眾人中卻沒有嘯林與雨霏的身影!再仔細一瞧,那正在燒著的,不是也有雨霏所在的那間客房麼?
完顏亮頓時心裡一痛,忙問道:「小霏呢?嘯林呢?他們怎不在?」
原本他希望旁人能告訴他,雨霏和嘯林都沒事,但等了幾秒,竟是無人敢應承。眾人皆左顧右盼,一時之間只聽到大批僧眾邊忙著運水救火、邊吵嚷著搶救香客、財物的,卻無一人敢望向完顏亮。
「人呢?你們快說啊!」完顏亮明知情況不妙,心中卻還不願相信,嘯林與雨霏可能已被大火吞噬的事實。「他倆呢?小霏,小霏!嘯林!」
「亮兒,別叫了!」最後還是海陵福晉開了口,將欲衝進還在燃燒中西廂房的完顏亮給緊緊拉住。「別叫了,你不見眾人都忙著在救火麼?你還要再去添亂?」
「可是小霏他和嘯林……!」完顏亮跺著腳,手一甩便要掙開海陵福晉;但海陵福晉那肯放手?死命扯著完顏亮不放,一邊急急叫道:「德敏你們瞎了麼?還不快來架住亮兒!」
一旁的侍衛七手八腳地將完顏亮給緊緊捉住,完全不讓他有邁步的機會。
「你們敢阻我?你們這些狗奴才想造反了麼?快放手!放開我!」完顏亮邊罵邊掙扎,可德敏他們那敢放手?誰都知他如此鍾愛嘯林、與雨霏情同手足的,這一刻,寧願被完顏亮罵個狗血淋頭,也比讓他不顧自身安危,衝進火場去好啊!
本來完顏亮情急之下,反手便欲掏出隨身所帶的匕首;可德敏見他手欲探懷中,立刻搶先一步,將完顏亮雙手擒至他身後。
「反了反了,你敢制住我?德敏快給我放手!」可不管完顏亮喊得如何聲嘶力竭,他身邊的侍衛可是人人都絲毫不敢鬆懈;直到這火整個撲滅為止,連海陵福晉也陪在一邊頻頻拭淚,不忍心再苛責完顏亮的失態。
她就完顏亮這麼一個寶貝孩子,就算要她犧牲再多條人命,只要能保得完顏亮平安,她亦管不了那許多。
這場火延燒了近一個多時辰,整個天王殿西半邊幾乎全毀,而那幾間給來進香的香客們休息的客房,亦無一間倖存。
完顏亮一直等到火全撲滅後,才被侍衛放開。他顧不得那火場滿是焦黑殘骸、遍地污水,只顧在那些瓦礫餘燼中,翻找有沒有雨霏、嘯林的身影。
可無論他怎麼找,也只找到一堆堆氣味難聞的焦黑殘骸;其中還有一具隱約尚可辨認出應是隻大型猛獸的骸骨。完顏亮不顧污了自個兒的雙手,捧起那還帶著焦黑皮肉,依舊燙手的頭骨,眼淚不覺大顆大顆地往下落。
完顏亮呆立於該處,哭成個淚人兒似的;而眾人見狀,更是無人敢向前,最後還是由海陵福晉一把奪過那頭骨,將完顏亮給硬送上了轎子,眾人才起程回海陵王府。
可從這一日起,七歲的完顏亮就像變了個人似的,再也不喜與同齡的其他阿哥、格格、貝勒、貝子們嬉鬧;往往不是帶著隨從鎮日俱在校場內演習武藝,就是埋首書冊,至多拿著雨霏送他的那方短笛,偶爾吹奏一曲『百鳥朝鳳』。
也只有這時,眾人才能清楚地知道,完顏亮定是又在思念雨霏、嘯林了。
而海陵郡王宗峻與其福晉,一開始見其子連往常最愛的遊玩嬉鬧都不再感興趣,頗令二人擔心;不過日子久了,見完顏亮無論是武藝、文采,樣樣都比從前更加精進,漸漸也就放下心,不再憂煩。
至於豫王和七阿哥完顏亶、大阿哥完顏彰與麗妃等人,也因怕完顏亮傷心,從那以後,便無人敢在其面前提起嘯林、雨霏;可私底下,向來最寵雨霏的豫王,一接到出事的消息時,當日也還抱著一絲希望,曾派人親至大萬壽寺查訪過。
雖然火場裡,的確有具燒得難以辨認的猛獸骨骸與一具孩童焦屍,可卻始終找不著完顏亮送雨霏的那方玉虎與那柄削鐵如泥的鋒利匕首。沒了這兩樣雨霏隨身帶著的物品,豫王總認為雨霏應該沒死;可時刻一久,還有那多軍國大事要豫王操心,豫王也將這個念頭給放在一邊,再沒想起。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