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記得在上主播台前最忙碌的時間接到電話,聽到是醫生老公的聲音,反射性說:「晚點再說,我現在很忙」。因為她說過,大不了離婚,再也不想跟他說話。
老公一改平常縮頭縮尾的細聲細氣,氣憤質問她:「妳到底當什麼媽?」。
那是第一響槍聲,戰爭的序曲,天旋地轉畫面中心支撐的輪軸,劃破平靜發出唧嘎響的開端。但是這一刻她的新聞節目也是箭在弦上,她大聲說:「回家再說」,就掛掉外遇被撞見,該知道理虧居然還敢對她大聲咆哮賤男人的電話。
當晚她依舊如常回到家,因為年輕菲傭跟男人跑了,所以家裡有點紊亂。她看到賤男人老公坐在沙發,像只屁股有火花就要升空的太空梭。她本來不想理他,可是他提到寶貝女兒的名字。
「小么跑出去,到現在都沒回來」賤男人老公突然恢復醫生本業,用很遺憾宣佈病人得不治之症的表情看著她。
「這是怎麼回事?」她緊張起來,彷彿女兒被綁架般驚惶。
「我下午回家拿東西,聽見她房間有奇怪的聲音,敲門她不開,用鑰匙打開,看見一個不認識的女孩在裡面……」醫生老公用「話說到此妳該明白」的眉眼,意味深長瞥她一眼。
她一點也不明瞭,就像兩人這年來話不投機的婚姻狀態,她覺得賤男人老公的表情很滑稽。心想:「他到底想講什麼?幹嘛不說清楚,我最討厭他那副拐彎抹角的德性」她以新聞主播的劈柴特性暗地批判他。
「所以呢?」她單手插腰用白眼瞪他。
「妳還不懂嗎?」他覺得只會照稿唸新聞的老婆很沒有思想自主,懶得動腦。
「我問你女兒為什麼跑出去,你在說什麼屁啊!」她的耐性被磨小,糖果般消失在體內,聲音大起來。
「因為我罵了她」醫生露出打錯針的沮喪。
「你幹嘛把我女兒罵走」她抓狂起來,覺得這男人娶了她之後,就等著毀滅她的人生。先是外遇,現在又逼走女兒。
「妳女兒?她是我們的女兒!我們的女兒搞同性戀,跟另一個女孩光溜溜躺在床上,這樣我不該罵她嗎?妳這個媽是怎麼當的?妳有沒有關心過小么?」。
她覺得眼前影像上下左右顛倒,快要昏過去,但是不想讓賤男人醫生老公急救,所以她堅強撐著。
見主播老婆癱軟在沙發,他頗同情接著說:「我搜過她房間,把所有能找到的電話都打遍了,沒有人知道她可能去了哪裡。我看,還是報警吧!」。
「要失蹤二十四小時才能報警協尋」她此刻倒是清醒了一些,恢復直角的規矩思考能力。
「她房間裡有一堆跟女生拍的照片,接吻的,沒穿衣服的,什麼樣的都有,妳到底有沒有關心過女兒放學以後都在幹嘛?」
「我最近比較忙…」她整個人乾癟,像片快被風吹落的枯葉,但是立刻又被不滿充飽了氣吼叫:「你又關心過小么了嗎?只知道在外面玩女人,你有什麼資格說我。除了忙工作,這個家的大小事情哪一樣不是我在處理,菲傭跑掉你知道嗎?」。
「是妳叫我滾出去,我兩個月沒回來怎麼會知道這個家發生什麼事?」
事情的冰冷雪球又滾回源頭,來到兩人婚姻亮起紅燈的前因,他們在心裡堅信,也許是自己的失敗男女關係,使獨生女選擇跟女生談戀愛,整個人生蹺蹺板歪斜了一邊。這樣的責任壓得他們說不出一句話,沉默相對,直到天亮。
女兒在隔天下午回家,開始無言的抗爭。即使威脅要幫她轉學,她還是不說話。她在某個垃圾桶發現女兒寫的遺書草稿,伏在差點離婚的老公肩膀上哭泣。她不想失去女兒,所以只好投降。
「父母永遠是弱者」他安慰抽抽噎噎的老婆如是說。
他們是人家的父母,是一組、一對,像百貨公司賣的公婆人偶一樣。
最終她為了家庭讓出晚間新聞主播位置,改播沒有競爭壓力的午間新聞。他拿下診所的「內部整修」牌子,重新在自家樓下看診。雖然還是會有看對方不順眼的時候,但是他們決心要維持婚姻,為了女兒和自己。
之後,這個家的成員增加了。
逐漸癡呆無法獨居的頑固老太婆來了,她是醫生的母親,剛來的時候經常把樓下的診所當防空洞,發抖躲在兒子的診療桌下面,嚷著日本飛機要丟炸彈了。一家三口對時而活在過去,時而回到現在的阿嬤,從哭笑不得到耐力碉堡鬆塌,進而不想理睬她,但也沒有人對於變成四口之家有任何革命意圖。人多一點感覺上比較熱鬧,否則一對感情有裂痕的夫妻,面對一個無法可管的頑強女兒,餐桌上幾對含悲帶憤的眼睛相望,有時候很艱困。
女兒偶爾出門去約會,他明著說只要別太晚回家、次數別太頻繁,不會去強力干涉。卻藏頭縮尾暗地跟蹤女兒,並且在心裡想:「這個,跟我看見沒穿衣服的那個,好像不是同一個」。然後回家跟老婆討論應變措施。
這一對夫妻同仇敵慨,拳頭向外,認真觀察女兒的交友狀況。在捏太緊怕碎,不掌握又怕飛的窘局中,努力扮演稱職父母角色。
「小么這樣老往外跑也不是辦法,不如,讓那個女生搬進來吧!」他這樣提議。因為他已經請徵信社調查清楚,現在女兒交往對象的身家背景。他知道這個女生是單親家庭小孩,父親忙於工作家裡經常空巢。
她身為主播看多了光怪陸離的社會新聞,總覺得讓一個陌生人踏進家門,萬一是引狼入室就麻煩大了。他說:「那就跟小么說,偶爾可以帶女朋友來家裡住沒關係,一方面表示我們思想開放,另一方面也可以就近觀察對方」。
於是乎這個像小羊的女生,就三天兩頭被圍在柵欄裡,虎視眈眈監視評鑑。她的脾氣柔軟,比小么懂事有禮貌。大家都受不了的阿嬤,她總是耐著性子笑臉應付,幾乎找不出可以被討厭的理由。為人父母的兩人才總算放心鬆口氣。
後來女生的爸爸要出國工作,她不願意離開台灣,於是瞞著爸爸沒去學校登記住宿,正式在這個家住下了,一家人和樂融融。
一個禮拜後,照顧阿嬤的看護走了,來了新菲傭。因為前次的教訓,他們不要年輕漂亮的菲傭,選了平庸而且已婚有孩子的帕米亞。帕米亞一直覺得,這個家庭的兩個小姐,小么小姐任性美麗,小安小姐善良純真。
兩個都長得跟老闆娘一樣漂亮。
「我今晚睡哪啊?」茱莉的響亮聲音把姊姊的過去畫面挖個洞,讓她直接掉回眼前的現實。
「妳…先跟我睡好了,妳姊夫可以睡樓下的診療床」
「這樣不好意思,我跟小么擠一擠就好了」茱莉雖然潑辣愛使性子,基本的人情世故禮貌還是有的,況且也不知道要在姊姊家窩幾天,還是該客氣點。
「呃,小么的同學這幾天會睡我們家,小么那張床怎麼擠得下三個人」
茱莉聽了姊姊的說法,也就不再堅持。那晚姊妹倆在枕邊聊了不少知心話,兩個已婚的婦女,少不了把自己的老公拿出來劈劈砍砍,從頭到尾臭罵一罵。
「姊夫有外遇那陣子,我以為妳們鐵定會離婚,沒想到妳們居然撐過了」茱莉想起姊姊當時打過電話,除了罵姊夫是賤男人,還要她到時候來蓋章當見證人。事隔半年多的現在,非但不提離婚,看起來還挺相敬如賓。姊夫要下樓看診,姊姊還送到樓梯底下呢,感情好得很。
「唉,事情總是得想出辦法解決,多替孩子想想」姊姊說著妹妹參不透的雙關語。總不能告訴妹妹,他們的婚姻事實上被女兒的同性戀傾向所救,才能化分裂為團結,化悲憤為力量。
「那是妳度量好,我是絕對不會原諒偷吃的男人」茱莉的聲音震得她姊姊的耳朵嗡嗡鬧。「妳這哇沙米嗆脾氣什麼時候能改啊!」姊姊嘆氣,心裡想,絕對不能讓愛大聲嚷嚷的妹妹知道這個家的秘密。
過了三天,茱莉仍然拒絕跟有偷吃嫌疑的老公對話,除非他能證明那件透明內褲真的是廠商送的樣品。
她惡狠狠掛掉老公的電話,覺得窗外的太陽看起來都煩悶,下樓看到餐桌上只剩下幾片抹了奶油又硬掉的吐司,她很不滿意,大聲呼喚:「帕米亞,我的早餐咧!」。
帕米亞正在幫阿嬤穿衣服,沒有立刻回應茱莉,事實上她很討厭老闆娘的妹妹,覺得她講話很尖銳,又平白無故闖進這個家,對她頤指氣使。但是她害怕茱莉跟老闆娘打小報告,所以還是儘量滿足她的要求。
把阿嬤用輪椅推到陽台曬太陽後,帕米亞很快來到茱莉面前。
茱莉逕自倒了杯咖啡,喝了一口就把五官皺成一坨嫌惡:「這咖啡煮過頭了,苦得要命。我的早餐咧?就這幾片吐司嗎?」。
「大家的剩下咖啡,很不好喝,妳太晚起來哩」從來煮咖啡的功夫被贊賞有加的帕米亞,老實不客氣地用文法略怪的話語說。
「妳現在是怪我太晚起來囉?妳到底懂不懂規矩啊!我是客人耶!」茱莉聲音上揚,眼角也上揚,被那疑似偷情老公的電話吵醒的鳥氣全爆發出來。
帕米亞默不作聲,往廚房去煮新的咖啡,並且打開抽油煙機煎起培根蛋。茱莉聽見自己的早餐製造中的聲響,也就不再吼叫。坐在餐桌邊等待的片刻,無處去的目光四處飄移。來了三天心情亂糟糟,都沒認真欣賞過重新裝潢的姊姊家。
姊姊的品味一向精準,譬如說那用來擺小盆栽的仿清木製架子,就比一般那種漆成白色的鐵絲架風雅多多。沙發桌下邊鋪的那塊毯子,花色不會太喧嘩,隱約看得出的天使翅膀圖樣,用來妝點一家人聚集的客廳,溫馨得剛好。
茱莉充滿崇敬的仔細評賞姊姊的美學心思,突然發現講求完美的姊姊,居然讓牆面的裝飾出現不對稱的空洞。
她無法置信站了起來,走向落地門邊的寬闊牆面,那裡有一幅粉彩夢幻的插畫,她記得在雜誌上看過,是個法國知名插畫家的作品。然後她往左邊移一步,怎麼看都覺得這裡該有另一幅什麼東西,否則空出這麼大一片牆,活生生是敗筆。她不認為姊姊會犯這種錯誤。
帕米亞已經把早餐端出來,茱莉回到餐桌,切割著培根蛋,心裡記著要提醒姊姊這面牆的失誤。
吃完早餐茱莉覺得無聊撲過來,阿嬤仍然坐在陽台曬太陽,帕米亞忙著做家事,其他人上班上學,於是她在屋子裡亂走隨便看。她輕轉小么的房門把,想找一點樂趣,她相信高中女孩的房間一定有趣。
「嗯,還滿整齊的嘛!」茱莉對著床上零散的衣物嘲弄說著。
小么的房間牆壁塗著一般家庭不太使用的橘色,茱莉覺得真是被青春色澤眩得頭昏。牆上除了國際知名的厚唇性感女明星海報,還掛著一隻立體三D的彩虹豬圖片。衣櫃邊的軟木留言版用圖釘展示著許多雜七雜八紙片,茱莉貼近看個仔細,發現小么跟同學感情很好,一張張從電腦列印下來的圖片,都是她跟同學玩親親或是抱緊緊臉貼臉的畫面。
「呵,女校就是這樣」茱莉想起自己從前唸這所女校時,跟同學也是這般相親相愛。留言版下面擺著個不是太寬,高度及腰的書櫃,茱莉蹲下身子,視線掃過來晃過去,覺得這些書似乎都跟女同志有關。
「現在女同志話題在高中生之間這麼流行嗎?」她覺得自己幾天不上網,又落伍了些,當然這個世界的步伐沒有快到幾天之內就變色的程度,只是一向有資訊恐慌症的她,自己嚇自己。
她瞥見床邊的電腦,心想不上網真是混身奇癢,也好幾天沒收伊魅兒了,剛好借來用用。
然後她按下開關,當桌面圖片出現時,嚇了一跳。畫面是小么跟那個叫小安的同學在舌吻。「呦,現在的小孩真是…嘖…應該有把奇摩弄在最愛裡吧….」茱莉喃喃說著把滑鼠鍵移到「我的最愛」按下。在跳出的一連串網頁名稱裡,尋找入口網站。她發現小么列入最愛欄裡面的網站名稱頗有趣,點進去看一看,卻發現十個有九個是女同志相關網站。
這有點蹊蹺,不單是流行這麼簡單。茱莉又環顧整個橘色房間,把所有原來覺得自然的線索串起來,還真是變得很不自然。
茱莉的腦袋突然一亮:「小么不會是同性戀吧?姊姊知不知道這回事?」。她覺得姊姊大概工作太忙碌,沒有心思照料這諸多細瑣雜事,才會讓客廳的擺設出現缺口。她又在心裡記著這件事,要提醒姊姊留意小么是不是有同性戀傾向。
當晚在姊妹枕邊細語時間,茱莉便對姊姊說:「妳客廳落地門邊那面牆,怎麼會只擺一幅畫,空間根本不對稱嘛!」。姊姊躺著的側臉,似乎受到威脅,陷入軟枕的部份浮起一吋。但是隨即想到應對的說法,又放鬆陷落回原先的平穩,笑著說:「妳眼睛真尖,另一幅畫拿去給人重新裱框了」。
「我就說嘛!妳怎麼會忽略這麼簡單的佈置法則」茱莉很高興姊姊的品味如舊犀利,沒有犯錯。她不知道躺旁邊的姊姊,此刻冷汗冒了一滴滲入枕布。
因為那裡原來的確有另一幅圖片,框架精巧細膩,才剛掛上去沒多久,根本不需要送去替換裱褙。只是因為不想讓茱莉看見,所以暫時取下收進地下室裡。
「客廳那個仿清的盆栽架子是哪裡買的?還真雅致」茱莉攏了下被子說。
「那個是妳姊夫做的,他近半年突然迷上木工,重新裝潢時還挖個地下室當工作室」姊姊不小心提到地下室有點心慌,像是無意中透露什麼線索,住嘴不再接下去講。
「是喔,看不出他手這麼巧」
姊姊岔開話題問:「今天妳老公有打電話來嗎?」。
「有啊!誰理他」茱莉關於早晨的記憶被抽出一塊,接著想起在小么房間裡看見的可疑跡象,便挨近姊姊肩膀開口說:「姊,妳們家小么好像有點…怎麼說呢…」一向有話直說的茱莉,遇到這樣敏感的事情,還是有些難以啟齒。而聽出點輪廓的姊姊,卻在心裡猛搖頭Say No,希望爽快如辣椒的妹妹,不是察覺了那件事情而拖泥帶水起來。
「妳有沒有覺得小么房間裡的擺設怪怪的?」
「會嗎?呃,還好吧…妳進去過她房間啦?她平常很龜毛,都不准人家碰她東西的…呵」姊姊表面是強顏歡笑的顏色,心裡想把女兒拖過來打屁股般吼叫:「就叫妳們要記得鎖門,搞什麼嘛!當妳阿姨是瞎子啊!」。
「什麼還好,滿屋子都是跟女同志有關的東西,連電腦打開也…嘖嘖,怎麼看都大有問題,難怪她不給妳們進去」茱莉覺得自己立了大功,如果不是她進去探出不對勁,姊姊夫婦不知還要被瞞多久。
「不可能啦,那些照片什麼的,都是跟她的死黨拍的,哪是什麼同性戀,我們以前唸女校也是一樣嘛,現在的小孩又更開放了,別大驚小怪,會被笑歐巴桑,呵呵呵」姊姊又笑了,此刻她寧可妹妹發現她的笑紋來轉移注意力。
茱莉覺得姊姊真是太遲鈍了,竟然連擺在眼前的事實都不相信。但是從姊姊掛在嘴邊的過頭笑意,她警覺也許姊姊心裡正在淌血,只是一時還無法承受唯一的女兒性向異常的打擊。於是她不再多說,點到為止,其他的問題就讓他們一家子去想辦法就好。
「總之妳和姊夫別顧著忙自己的事業,小么可是青春期女生,很容易出差錯的」茱莉說完,不再窮追猛打,以自認為體貼的偽裝平靜,隨意轉身準備沉入睡境。
姊姊看著茱莉那打算入睡的姿勢,暫時鬆了口氣,但是她不會高興得太早,除非這個眼睛雪亮的妹妹回家去,否則一直待在同一個屋子裡,絕對會露出破綻。她盤算著得警告女孩們小心謹慎,然後在焦慮不安中,因身心俱疲而意識逐漸模糊。
茱莉夢到她到某個中國大陸風景區去旅遊,因為尿急而衝進一間狹小的廁所,她給了門口賣衛生紙的老太婆一些銅板,打開木板門,因髒亂不堪和嗡嗡飛的蒼蠅皺緊眉頭,屏住鼻息脫下內褲時醒了過來。她環顧四周,看到睡眠中同樣皺緊眉頭似乎也沒好夢的姊姊,很高興自己不必在那樣髒亂的地方,冒著得傳染病的險上廁所。但是她醒來仍然尿急,或者該說,她是因為尿急才會夢見廁所。
她躡手躡腳疾步走出房間,在走道上急迫奔跑起來,終於把屁股擺在涼冷的馬桶上,得到嘩嘩啦的解放快感。就在心滿意足準備抽出衛生紙時,她聽見呻吟,在寂靜無聲的深夜,一切的聲響都讓人毛骨悚然,更何況是據說怨念比任何生物都難以消散的女人聲音。
茱莉算是膽量頗足的女人,她只稍微起了點雞皮疙瘩,便坐在馬桶上專心聆聽似乎由天花板傳來的嗯嗯嗯喔,以及喝喝喝的喘息。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