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妍對仰頭吞乾美祿粉的雪泥說:「Fashion News說,今年夏天每個女人都該有一件雪舫紗」
「是嗎?難怪我姐也買了一件那種輕飄飄的洋裝,聽說不便宜,可是她刷卡從來不手軟,現在負債至少上百萬了吧?」雪泥噴著巧克力色粉末說話,用手遮住嘴巴嚥下甜味後,拍拍嘴邊的粉末。
雖然我們住宿生活規範中有條「不可乾吃奶粉」,但是誰理這種白癡鳥規矩。
我把明天要考的課本攤開,插嘴討論中的話題:「我覺得信用卡很恐怖,刷刷刷花花花,根本是自掘墳墓,等到發現光是利息都付不起,就等著跳樓了」。
「我倒是滿想有張卡,試試看一卡在手通行無阻的感覺」大妍把綠茶色面膜撕臉皮般剝下,終於能靈活使用嫩白但沾了點綠色的臉頰肌肉說話。
「那就去交個有錢的男朋友,弄張附卡來刷到爽啊!我阿姨就是這樣」喝著熱奶茶的阿琇也加入研討會。
雪泥立刻義正詞嚴,用包青天拍案那樣的氣氛說:「我覺得女人不該花男人的錢,這樣好像矮一截,變成對方的寵物或是奴婢,要聽話、盡力侍候他。反正附卡給我一種『寄生』的感覺」。
「話是沒錯啦…但是我阿姨說,不花他錢,將來分手會後悔白浪費時間什麼都沒撈到」阿琇吹了吹奶茶的裊裊熱雲。
大妍嘻笑對雪泥說:「不花男人的錢,那就花女人的錢吧!妳老公不是有好幾張卡,她沒說要給妳張附卡用嗎?」
「沒有,就算她要給我也不要,幹嘛要那樣…很奇怪耶」雪泥露出些微不悅。
阿琇搶著說:「聽說T出手都很大方,出門一定搶著付錢」
「這倒是真的,不過我們剛開始交往就說好了各付各的,除非我沒錢」雪泥把空美祿袋子扔掉。
「T愛搶著付錢這一點,跟男人很像,好像不這樣就很丟臉」我說。
「而且很多T都會抽菸、喝酒,這些怪異風氣我一直搞不懂為什麼。幸好我老公只愛喝咖啡,菸酒都沒興趣」
「不會啊,我們學校的T就都不抽菸不喝酒啊!」大妍笑說。
「連巧克力都不能吃的地方,要怎麼抽菸?」我說。
「連那種小朋友吃的香菸口香糖都不能吃吧!」不知誰冒出這一句,幾個女生笑成一團。
振動得玻璃窗都會發抖的笑聲停歇後,雪泥冒出聲:「好渴,好想吃冰水…」。
「誰叫妳要乾吃美祿…」我幸災樂禍說。但是立刻發現這算禍從口出。
雪泥施展平常對她老公撒嬌那一套,用足以把我耳垂磨薄的嗲聲嗲氣說:「大薯…陪我去碎冰機拿冰塊吃嘛…好啦…我知道妳最好了」。
我是北風與太陽故事裡的旅人。因為被我媽兇慣了,所以遇到這類軟黏黏的太陽威力就沒輒,只好陪她走一趟取冰之路。
「好熱」離開寢室的涼幕,我們不約而同說這句台詞。推開宿舍一樓大門口的紗門,潛入披掛慘白路燈顏色的夜景,所營造出不健康的無血色校園。
夏蟲鼓譟著睡不著的嘰吱聲,我才走下台階,就隱約瞥見平常抄近路用的幽暗小徑,那一片爬藤混雜野花的鐵絲隔網邊,有數目不明的人影在晃動。
「那裡好像有人」我停下腳步,雪泥朝我注目方向看了一眼,用老百性不該管閒事看熱鬧的冷淡語氣說:「有倒楣鬼被堵了,不關我們事,走啦!」。
雖然全校都是女生,但是玫瑰園裡綻放的玫瑰品種可是千奇百怪。有嬌嫩惹人憐的粉紅色,熱情如火的紅色,開朗愉快的黃色,當然也不乏強勢惹人怕的黑色玫瑰。
黑玫瑰喜歡玩堵人的遊戲,看誰不爽就找幾個一個鼻孔出氣的人,把獵物團團圍住教訓一番。也許用口水攻勢叫罵,必要時難免動手動腳推打揪頭髮,總之要讓看不順眼的人知道什麼叫黑色恐怖。
雪泥國中的時候曾經被叫到籃球場,有人抓住她的白衣領警告她別太囂張,她不懂自己到底是做了什麼可以稱為囂張的行為。後來聽說是找錯人了,不過她跟我說:「被人圍著劈頭亂罵的感覺很恐怖,雖然我裝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其實全身都微微發抖」。
這種事情我讀到高二的現在都沒遇過,如果有人不爽要堵我,希望不是在廁所。因為恐懼的記憶加上消毒水的氣味會更濃郁,一輩子忘不了。而且在內急想上廁所的閒雜人等面前,露出驚慌害怕的神情,將使我的恥辱傳遍校園每個角落。我並不想以此出名。
雪泥裝好一滿杯的碎冰後,我們又經過那堆可疑人影的據點,我忍不住瞟了一眼那些長長短短的人類影子,覺得那有著武俠片在暗巷底刀光劍影的肅殺之氣。然後有個如絲線的聲音蠕動…爬進我耳朵,似乎說著:「我跟毛呆……」。
在宿舍台階前我再度停下腳步,因為有人疑似提起毛呆的名字而醒過來,然後在極其微弱的光線下,我竟分辨出那個熟悉的背影。小兔的背影。
「小兔被堵了」我的一口咬定語氣,絞緊雪泥鬆弛的蠻不在乎,她站上台階高處伸長脖子眺望:「真的假的,小兔怎麼會被堵…」。
我非常確定那是小兔,別人的背影我極可能錯認,但是小兔的背影,只花一秒鐘我就能判別。我的腳步自行往那些人影處移動,雖然雪泥吹氣般唸著:「大薯,別去插手」,我還是停不下來。當我走近那個像玩團體遊戲的詭異人圈時,雪泥的身影也緊挨著我右邊站定,而且還搶先開口。
「小兔妳們在這兒幹嘛?」雪泥故作輕鬆說。
圍繞著小兔的幾個人轉身斜睨我們,看得出來她們是國中的小妹集團。其中一個穿著運動短褲,頭髮綁成左右兩撮稻草的傢伙開口:「不關妳們的事」。
「妳們是國三的小妹吧?居然敢堵高二的大姐,膽子不小嘛!」雪泥不知是因為被挑釁而觸動怒火,或是想起當年被錯堵的窩囊氣,總之有火力全開的感覺。
我近距離盯著小兔濕潤的頭髮,心想她該是洗完澡就被叫出來找麻煩,頓時那些兇悍的黑玫瑰都在我眼裡枯萎,我只想著她該把頭髮吹乾。
就在雙方人馬即將要劍拔弩張,低音戰鼓節奏頻繁到一觸即發那一刻,小兔竟然甩甩溼髮,嘆口怨氣幽幽淡淡說:「我想沒有必要再跟妳們解釋什麼,我跟毛呆在她出現後就已經是過去式,散了就是散了,不可能重來一次,妳們回去轉告吳佩璇,想介入她和毛呆之間的人不是我」。
然後當著想把對方眼珠挖出來的兩派人馬,小兔就這麼帶著檸檬水般的純淨表情轉身走開。
國三的幾個小妹互看傻眼到想蹲下去拔草,雪泥也有點不知該怎麼演下去。她本來就不習慣當狠角色,卻沒料到主角居然就這樣拋下爛攤子乾脆地走了。這乾燥的一刻,僅剩蟲子不入戲地吼個不停。
「走吧!要熄燈了」我拉扯雪泥的衣角勸她走,假裝攔住她想扁人的氣魄,在小妹面前可不能丟臉,要有威嚴才行。
雪泥甩了甩手掌溶化的冰水,轉身邊走邊喃喃說著:「現在的小妹真是越來越不像話,完全不把大姐放在眼裡,一點禮貌也沒有。我們以前哪敢這樣啊!」。
「對啊!素質真差」我像個小囉嘍回應老大的壞脾氣般卑微諂媚。剛才雪泥跟黑玫瑰嗆聲的威風真令人激賞,彷彿幾十道刀疤瞬間浮出臉頰,兩肋插滿仁義刀劍,十分心狠手辣充滿幹勁。
而我這隻沒種的小老鼠,夾著尾巴,從頭到尾一點窸窣嘰喳都沒有,連建議小兔該把頭髮吹乾的勇氣都提不起。
我什麼都不敢,不敢在隨堂測驗作弊、不敢跟我媽頂嘴、不敢在捷運車廂嚼口香糖或偷喝一口玫瑰茶,也不敢擋在喜歡的人面前,使她免於難堪受辱,或為她擋住別人飛甩過來的巴掌。
我真無用,小兔拒絕我是對的,誰會需要跟屁蟲兼窩囊廢。
如果我有雪泥的一半勇氣就好了,她為了老公不惜和家人正面衝突,甩掉當個乖女孩標本的安全感,擰擠出長期滲透進皮膚裡的福馬林藥水,賭上全部當個活人,而不是活死人。
我要什麼時候才能從玻璃棺木爬出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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