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門邊還沒碰門把,就有不詳的預感從頂上罩下來,像站在飲料冷藏櫃旁邊般毛孔收緊發冷。其實第幾感都不必使出來感應,就知道會有什麼下場。但是把兩件事情放在手心稱一稱重量,我還是決定要這樣做。
我媽坐在她精心挑選的沙發搖搖椅上,看見把門推開的是我,立刻用她還強健有力沒老化的膝蓋撐起身體,指著我的鼻子質問:「妳為什麼沒去補習班?」。
李叔叔端坐在我平常專用的長沙發一角,眉頭也沒皺一下,謹守他當繼父候選人的分寸,把聲音弄得比狗尾巴還諂媚說了句:「回來啦!」。我相信等他名正言順當選繼父,態度就會360度大迴轉了。
我媽見我沒回答,又劈下另一道雷鳴:「妳沒去補習,跑哪裡去鬼混?」
「我只是在麥當勞看報紙……」我自認這跟鬼混差得遠,所以毫不隱瞞就說出正確答案。
「麥當勞?」我媽顯然不太滿意這種說法,覺得我的答案是假造,應該另外有見不得人的正確答案才對。
「就是補習班樓下那一間」我以誠實的語氣立即答覆。
我媽維持瞪視的表情很久,久到妳以為那對眼睛是裝在洋娃娃臉上,不躺下就閉不上。然後她的胸膛吸滿了氣,大聲發洩出高分貝:「妳有什麼毛病嗎?都已經到了樓下為什麼不去補習,妳是要把我氣死才甘心嗎?妳說啊?」。
李叔叔終於站起來,似乎還花了幾秒鐘拉整他的西裝,然後擋在我和我媽中間,假慈悲說:「別這樣,有事情慢慢跟她溝通就好了嘛!小孩子哪有不犯錯的,幹嘛生那麼大氣,對身體不好」。我有股衝動想把他推開,他憑什麼將我們隔離,他以為自己是什麼大人物?
我覺得胃酸像滾沸的粥直冒泡,想吐,沒空理會屋子裡其他人類的情感,抓緊包包背帶快速往樓梯走去。我媽的惱火言語惡狠狠撲上我的背脊:「你看她那是什麼態度,真是要氣死我才高興」。
「唉呦,青春期小孩哪個不是這樣的脾氣,以後自然會變好……」繼父候選人又噴口水插嘴,發表自以為是的理論。
對,我是青春期的女生,妳們活該受罪,我可以再壞一點沒關係,青春有理是吧?
告訴妳,這件事情跟青春期沒有牽扯,跟妳們更是一點關係都沒有,少自以為有影響力,我才不會為了反抗妳們而費心思做壞事。自抬身價的神經病。
我只是膽小,怕見到小兔才不敢去補習班。而且她沒看到我應該也能鬆一口氣,等我想到好辦法把橫在我們之間的乾澀推走,我才能放心坐在她後面。
本來昨晚想聽聽雪泥有什麼建議,偏偏打了幾百通電話都是要我轉語音信箱,也不知道出了什麼狀態,幹嘛整夜關機。
隔天到學校,我還沒有發問,雪泥就衝進教室氣急敗壞地說:「手機被我媽沒收了,她以為這樣我就不能跟老公連絡,好笑,有本事就來學校把公用電話都拔起來帶回家啊?自以為聰明……哼」。
碰上雪泥的壞情緒,我從書桌底下拿出來的明信片突然軟化,糊癱在手指間,使我猶豫該不該再拿自己的問題煩她。只好先安撫她:「沒關係啦,妳要傳簡訊的時候,我的手機再借妳用」。
「也只能這樣了……那是什麼?」她指著我手上小兔給的明信片。
「小兔給的答案」我似笑非笑,儘可能裝得淡然。但是我的臉一定像杯有冰塊旋轉的溫開水,冒冷汗並逐漸失溫。因為雪泥看到我的表情,立刻湧出大量的同情在眼睛裡。
她把明信片正面背面都仔細看了一遍,用推敲詩詞的氣氛說:「嗯……她現在很亂…該不會跟那個傳言有關係」。
「什麼傳言?」
「聽說毛呆跟那個小妹有點問題,她好像有意回頭去找小兔。不過這只是傳言,事實上是怎麼樣我也不清楚」。
「那天我看到小兔跟一個T在麥當勞,我覺得那個T很像是我們學校的人」
「長什麼樣子?」
「頭髮很短,耳朵兩邊削到見頭皮,高矮…看不出來,不過肩膀還滿寬的」
「單眼皮嗎?」
「對」
「那應該有百分之八十的可能性是毛呆沒錯,她的新髮型被教官盯上,已經被記警告了」
「如果是真的,妳覺得小兔會答應回到她身邊嗎?」
「我怎麼知道,我又不是小兔…妳…妳在生什麼氣?」
「我哪有生氣?」
「妳去廁所照照鏡子吧!眉毛都像蹺蹺板豎起來了,一副想殺人的樣子。還死不承認愛上小兔…」雪泥露出抓到小辮子的歡樂彎月眼。
我沒有像之前那樣堅決否認,因為我的腦子正上演一場痛扁毛呆的模擬畫面。我把她一腳踹倒在地,警告她不准再傷小兔的心。
所以我的確是愛上小兔了,這就是愛上一個人的神經病行為。
「毛呆是哪一班的?」
「幹嘛?要去找情敵決鬥嗎?」
「只是想確認一下,是不是在麥當勞看到的那個T」
「嗯,說得也是…毛呆是高一愛」
「高一?我以為她跟小兔同年級」
「沒有,她們在一起的時候,小兔高一,毛呆國三。後來她喜歡上國二,現在國三的小妹,所以那個小妹就把原來一個國一的小T甩掉…然後啊…」雪泥像是翻開一本祖譜,開始解釋連連看的關係圖。
「停停停,越說我越混亂」
「沒辦法,大家沒事就喜歡換來換去搞複雜嘛!」
午休離開餐廳後,雪泥佔據某一部公用電話不放,跟她老公抱怨手機被她媽媽收走那回事。
「嗯,我會打電話給妳,可是這樣就不能傳簡訊了,而且電話卡一下子就沒錢了…嗯,我知道…我也愛妳」雪泥像是喉嚨裝了心型的塞子,使她只能發出平常一半音量,用非常哀怨柔嫩的語氣攪拌著濃甜的蜜糖汁液,說著說著眼眶就紅了。
我覺得自己像第三根筷子,很多餘。只好假裝對一棵矮矮的樹感興趣,彎腰去看插在土裡的植物簡介木牌,研究這棵土芭樂樹的原產地和科種。
「好了,走吧!」雪泥吸了吸微量的鼻水,眨動紅潮未退的眼睛說。
我們放慢速度拖延腳步從高一愛班的教室前廊晃過去,我睜大眼又故作若無其事地往桌椅間搜尋,似乎沒見到那個出現在麥當勞的T。雪泥細聲說:「毛呆好像不在」。
我不死心又拉著雪泥奮力用視覺雷達掃瞄,拖地板那樣又走了一遍,努力搓揉腦袋的資料庫,就像在便利商店找尋無尾熊小餅乾。
「毛呆真的沒在裡面」雪泥篤定宣佈了這個事實。就在我們打算放棄的時候,雪泥突然急煞車拉住我,用模糊的小動作指著對面走廊,細聲說:「那裡,瘦高那個就是毛呆,旁邊是她女朋友,那個國三小妹」。她其實不必這麼神秘兮兮,我想隔著十幾公尺的中庭,對面的人聽不見我們說什麼。
我兩隻手臂撐住走廊的水泥欄杆,很用力不遮掩地看了對面的人影,確定毛呆就是我目擊的那個T沒錯。而跟在她身邊的小女生,剛好表情很惡臭,看到垃圾般偏頭朝我這邊瞥,可以感受她充滿不爽之氣,好像要對我開槍般有深仇大恨。
我抬頭伸手指向雲朵,分散她的注意力,她以為天空很漂亮或是有不明物體飛過,因此反射性也看了一下烏雲灰昏的天色。我趁機拉著雪泥走人了。
離開那個小妹的視線,我都還覺得臉頰熱熱地:「毛呆是看上那個小女生哪一點,兇巴巴,好像隨時會噴火的龍」。
「她本來還滿溫柔的,是因為毛呆太花心,她只好撐起臭臉來趕蒼蠅啊!」
「毛呆有什麼了不起,為什麼那麼多人喜歡她」
「她還挺帥的啊!那些小妹都說她長得像瀧澤秀明」
「哪裡像?連頭髮都不像」
「大薯…妳這是酸葡萄吧?薯條沾酸葡萄汁可是很難下嚥喔!」
「哼,誰酸葡萄,我只是伸張正義,可憐那些迷途眼睛瞎掉的女生」
「我也覺得那些花心的帥T,就跟腳踏多條船愛劈腿的臭男人一樣爛,可是同樣是拉子,不知不覺就會多一點包容,這樣好像太大小眼對不對?」
「沒錯,糟蹋別人珍貴情感的人,不管是男女都不可原諒」我以拿掃巴打蟑螂的氣魄說。
「好好好,乖乖,別生氣,不需要講得那麼義憤填膺嘛!」雪泥故意輕拍我的頭髮,藉機取笑我。
我無法反駁,誰叫我給她籌碼,下注賭我對小兔是來真的。而且我眼看要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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