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補習班,我擠過耐著性子排隊買500cc飲料的人群,穿越汗味和脂粉味交織的網,想著該去哪裡幫雪泥買生日禮物。
我不喜歡跟別人的背包或飛揚的長髮太親熱,但是非要那樣擁擠、能搓磨出皮膚角質層的店家,才能得到便宜的批發價,省下一點買蛋捲冰淇淋的錢。所以我還是沒原則沒志氣的,把自己塞進已是黑鴉鴉一片的店裡。
好不容易越過人肉研磨機上了二樓,我立刻發現了小兔。她手裡拿著美國星條旗花樣的小褲褲,露出「誰會穿這種內褲」的頑皮笑意。
我們今天非常有緣,其實同校同年級又同補習班,已經是天作之合般的緣份。但是今天刷新偶遇記錄,短短幾個小時,雖然沒有機會交談,我已經撞見她三次。好像釣魚的人,短時間連續有魚拉扯釣竿般令人驚喜雀躍。
我現在不再對雪泥或自己否認,無論何時見到小兔,我的確都高興得小鹿亂撞。
幾個小時前,我完成悠遊卡加值動作後回頭,她就站在我後面的後面,拿著史奴比錢包排著隊。我下課時間,用腳踩下不敢碰的馬桶水流把手,打開廁所門,她就站在那裡,臉上是等得心急的燒焦表情。使我擔心是否留下使用後的不潔痕跡。
現在她放下星條旗小褲褲,把手伸向綁頭髮的亮晶晶飾品,取下一個兩端有水晶骰子形狀的商品。我很想告訴她,那種的鬆緊帶太細,很快會像被老鼠啃過般斷掉。
但是我依然膽小,保持看得見她,她不太清楚我存在的適當距離,就跟剛才在補習班選擇的座位那樣,安靜陪著她。
她猶豫著該選粉紫色或粉紅色的髮飾,兩隻手各執己見,水晶色的反光在她手心閃爍,像是她抓著兩把星星。最後她把粉紫色掛回去,我相信那是極正確的選擇,因為小兔是那樣聰明,沒有被毛呆甜言蜜語引誘而吃回頭草的聰明。
我繼續跟隨她,走到排列卡片的繁花似錦,充滿感謝祝福文字的角落。然後突然想起我也得買一張生日卡才行,否則雪泥不會原諒我。對她來說,寫滿真心祝福的卡片比任何貴重禮物還值錢。但是我此刻怎麼能靠近那裡,小兔正抽出某張有幸運草圖案的卡片,認真評估裡頭印刷的文字能不能感動別人呢。
我內心交戰著,隨手拿起一支0.38的藍筆亂塗亂畫,然後接著拿紅筆疊著籃墨水繼續畫圈。就在此時此刻,小兔居然抬頭找到我。我雖然沒有在跟她玩捉迷藏,但是她那微笑的捉弄人眼神,彷彿在說「看妳往哪兒躲」。
然後她伸出招財貓般能使人幸福的手,玩弄掌中青蛙布偶那樣對著我招手,我不自覺滿懷幸福及些微羞慚不安,輕輕飄了過去。
「妳來買什麼?」她的聲音自然流暢,一點都沒有捷運兌幣機裡頭那個女人的僵硬。
也許,她已經遺忘了我傳過那張該死的鬼紙條那回事。如果她是為了怕尷尬上身而故意不提,那我希望她不要突然被不安或愧疚打敗,而跟我說:對不起,拒絕了妳。
「買同學的生日禮物」我的聲音是軟的,不是一厥不振的癱軟,是不敢大聲說話的溫柔。
「我也是」她笑了,為偶然的巧合而驚喜。真好,我很高興這能讓她驚喜。
「我不知道該買什麼比較好」我用手指漫無目的劃過一整排卡片當中的幾張。
「我也是」她這次沒笑,但是似乎更愉快,因為我們同樣茫然而愉快。
「團結力量大,乾脆一起來選好了」
「嗯」我點點頭,覺得自己正釋放出前所未有的甜味,變了一個人似地。如果雪泥在這裡,一定會抱著肚子在地上打滾狂笑。
「我的預算只有三百,妳覺得買手機吊飾好不好?」她輕聲說,像是詢問丈夫買草莓果醬還是葡萄果醬好。我覺得頭重腳輕,快要倒立著飛上天花板的暈眩。
「很好啊!整天帶著搖來搖去,就不會忘記妳送了什麼。我也買手機吊飾好了」
「不能挑太大的吊飾,不然手機很難藏在制服裙的口袋」她皺著眉表示遺憾。
「對,會鼓鼓的,而且會卡住拉鍊不好拿出來」
我們為受贈者的使用貼心考量,相當理性的達成協議,開始讓視線和腦袋上上下下,尋找著她要的兔子和我要給雪泥的熊寶寶。
最後的最後,我們帶著同一系列的兩款手機吊飾,一隻粉紅小兔和倒立的藍色熊熊,以及兩張相同的生日卡。在收銀台付出完全相同的金額,得到金額相同的發票和輕薄的小紙袋。
把不屬於我們的生日禮物放進包包,粉紅小兔和藍色熊寶寶,將被分送到兩個女生手裡,而不會在我們的手機上搖晃。我為此輕嘆了口氣。
「妳要回家了嗎?」小兔在捷運入口問我,聽起來沒有依依不捨,也不是急著要甩掉我。很平和禮貌,彷彿就是到了該問這個問題的時間,像是整點鴿子必需從咕咕鐘跳出來那麼臉不紅氣不喘。
「對啊,我媽很囉嗦」我說。
我雖然一點也不想回家,但是如果超過十點人還在外面,我媽就會讓手機在我口袋不斷響起,如果我膽敢錯過任何一Call,就得說破嘴來解釋為什麼不接她電話。彷彿我的手機跟別人的不一樣,收不到訊號或電池沒電這種事,絕對不會發生在我身上。一切都是藉口或瞞著她幹壞事的徵兆。
她常說:「一個女孩子這種時候還在外面多危險啊!」。好像過了晚上十點鐘,惡靈會拖著要爛不爛的腐肉從墳場爬出來,抓到女人就會吸乾鮮血、啃她們骨頭,或是奪去她的處女膜。多麼可笑又落伍的庸人自擾。
我把我媽的臉從腦袋擦掉,對小兔說:「妳也要搭紅色線對不對?一起走吧!我搭公車跟捷運都差不多遠」。其實我搭公車不必換車,反而是下了捷運得轉乘公車才到得了我家巷子口。但是我此刻很想搭清潔、噪音有一百多分貝的捷運,跟小兔一起。
我們被緩慢的手扶梯往地下樓層搬運,這樣的速度很好,如果手扶梯的輸運距離能增長個幾百公尺,就更理想圓滿了。
然後我犯了個致命的錯誤,下了流動的階梯後逕自往左邊的月台走,都超過了兩邊月台中央的柱子好遠,回頭才發現小兔是往反方向月台靠,急忙想修正腳步往她那邊走時,已經被她發現:「妳要往淡水那個方向啊!跟我相反」她毫無遺憾笑著說。
早知道,搭手扶梯時我不該順從她的禮讓,站在前面一格。這樣我就可以順著她的腳步,假裝彼此要下車的車站,剛好是這條線上的同一個方向。
「對啊…等等看誰的車先到」我盡力沖淡沮喪說著,說完又立刻後悔,幹嘛不說自己一時迷糊走錯邊就好了嘛!笨蛋。
我還沒問她在哪一站下車,就感覺到強風接近的顫動。這股規模沒什麼差別,提醒人們該中斷談話準備上車的旋風,此時吹襲我的毛細孔、鼻孔、瞳孔,卻產生不同以往的感悟。
妳也許會說這太誇大不實,不就是平常的那陣風,風歇後所有人進進出出,哪裡不一樣。說起來沒什麼科學根據,但我那種想前進幾步,投入旋風中結束一切的念頭,竟然憑空消失。那腦海裡常有的小小爆破聲,如接錯電線正負端出現的啪嘁火苗,這次並沒有出現。
要我詳加敘述這些風的線條差異,追究它們聞起來、嘗給來為何有異,實在不太可能,因為妳不是我。但是我可以告訴妳,它們的名字絕對不一樣。
我看過一本圖文書叫「紅膠囊的悲傷一號」,如果悲傷可以有編號,那麼捷運列車刮來的風,也應該有「刺蝟一號」或「水龍頭三號」之類的名字。而現在來到我和小兔面前這陣風,叫它「葡萄柚二號」應該挺合適。酸酸苦苦澀澀,微甜微刺激。
「葡萄柚二號」風勢分散減弱,小兔走進貼有銀行廣告的車廂裡,我的眼睛不好緊咬著她的臉不放,所以飄來飛去,巡視她的膝蓋、小腿、腰圍、手指,再回到臉孔。
捷運發車聲嘟嘟滴響起,我抬頭匆促再看她一遍,然後被人從後面撞擊我的右後肩胛骨,撞得很用力,需要貼藥膏的疼痛在我筋肉擴散開來。那個強行通過的人影,側身衝進即將接縫的列車自動門。在我跟玻璃裡面的小兔揮手道別時,那個冒失鬼轉頭跟我以眼還眼,交換了一個嚴肅的眼色。
我認識他,他是跟我們同一家補習班上課的男生,沒留意過是哪一所學校,但是我知道他的視線經常偷偷投向小兔。因為他總是跟我坐同一排,在小兔身後。
不知道是不是眼花,總覺得剛才我跟小兔挑生日卡的時候,他跟剛才那一閃而過相似色調的身影,曾經瞬間晃過眼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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