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那幢三層樓房子的窗戶都亮著,有不少影子裝在裡頭,害我一時以為那是別人家在開轟趴。我不太願意想起,卻還是依稀記得,今晚李叔叔邀朋友來家裡開品酒會這回事。難怪我媽沒空打電話罵我:「妳知不知道現在已經超過十點了」。
從來只會借酒澆愁的我媽,現在該是戴著重要場合必備的珍珠項鍊,假裝自己懂得紅酒產地,喝得出來什麼略帶果香味啦、木頭味、鐵鏽味的味道,鬼扯些口感像絲綢溫潤的感想。把她擺在茶几上那本紅酒入門,上頭用紅線劃出的重點一字不漏背出來唬人吧!
「回來啦!」我媽瞟了一眼牆上的鐘,眼神慍怒但是面帶微笑說著。
沒見過的女客人很客套地說:「妳女兒長得好秀氣啊!跟妳好像」。
我本來想給大人一點面子,勉強擠出一丁點笑意,但是這樣就真的跟我媽一般虛偽。我跟她不像,從來沒相似過,以後也不想變成她。所以我頂著生硬的表情,禮貌性輕微點頭,然後垂頭拖著包包往樓上走。
「我女兒話很少,有時候一天說不上幾句話」我聽見我媽為了顧全大局,把我形容得像個自閉兒,隱隱感到真是悲劇。
沒想到慈悲為懷的女客人接著說:「我家那幾個還不是一樣,放學回家就是躲進房間,喊他們出來吃飯都還不見得賞臉,搞不懂現在的小孩在想些什麼」。
我邊爬回自己的小窩邊想著,其實她不必為了禮貌,犧牲自己小孩的形象。還是說她早就等著到這類場合,好好舒筋活血,數落駕馭不了的小孩有多惡形惡狀,以博取眾人同聲譴責的快感。我以後還是不要生小孩好了,免得變成這樣可悲的大人。
出了多本暢銷書的兩性專家說,女人聚在一起都在談怎麼吊男人,男人聚在一起都在吹噓搞女人的豐功偉業。眼前的情況激發我的新論點,也許等我有機會上大學,可以寫這樣的研究論文。關於大人聚在一起都在咒罵小孩多離經叛道,小孩則聚攏成一國,志在推翻大人捏緊的手指,試圖一根一根掰開逃離監控。這樣的東西應該能寫個厚厚幾百頁吧?
我關上房門前,聽見我媽略微裝瘋賣傻的呵呵笑聲,而李叔叔用厚重如沙袋摔在地面的嗓聲,正唱著疑似歌劇的外國曲子。賓客們拍手吆喝「普拉博」,不知那是哪一國的語言,我想那不會是要他閉嘴的意思。
我媽中了李叔叔的毒,一杯紅酒要先搖後聞,喝個幾十口才喝得完。我們房子的牆面開始長出霉斑,也許裝潢的木板隔間裡白蟻正喀蚩嘎蚩大快朵頤,很快原來的結構就會瓦解,換上我那繼父候選人的李氏風格。
無所謂,我不在乎,不是意氣用事或明明喜歡硬說討厭的反話,是另外有值得傾心的事發生。他們已經被我擱在鏡頭外面,不是焦點,誰還鳥他們要怎麼當假面超人。
對我來說,看著小兔喝養樂多,感覺「葡萄柚二號」吹拂過臉上,或是為其他捷運強風取適當的名字。都比我媽或我家倒塌重要多了。
至少那是我的自由,想或不想,想多久多深,一天想幾次,種植在我腦袋、心跳、末梢神經,全在我的掌控取捨之中。就跟一天上幾次廁所一樣,是我個人意願,跟我媽或其他監管人一點不相干,多麼叫人愉快的事。
感謝我媽,給我挑了跟小兔同一家補習班。感謝養樂多,差一點砸到我。感謝永遠擠不上的小電梯,讓我那一天爬樓梯。
我播放Avril Lavigne那張Let Go專輯,中文翻譯成「展翅高飛」,我一直覺得很讚,如果是我絕對想不出這樣貼近人心臟的名稱。她的個人風格和爆炸性音樂,就如簡介中所說:她與拐彎抹角和GGYY天生不合。我喜歡。她跟樓下那群正飲酒作樂,或根本假裝快樂的大人不同。
所以我大聲唱,用力在彈簧床上跳,直到瑪麗亞奉命來敲我的房門。
「太太說太大聲,音樂那個蹦蹦蹦太吵了」瑪麗亞在門邊吼著。
「煩死了,走開啦!」我驅走瑪麗亞,把耳機接上,躺在床上讓音樂繼續在耳邊響。Avril Lavigne 不屑為不懂欣賞她的人而唱,我知道她的心情。
隔天我哼著歌去補習班上課,即使留在我家過夜的李叔叔,吃中飯時跟我解說紅酒燉牛肉該用哪一種紅酒,什麼時候加進去鍋子裡,要多少量才夠標準,都沒能破壞我的好興致。
我沒有拖到最後一刻才拎著飲料進教室,老早就等著小兔的來到。昨晚那個撞痛我肩胛骨,然後毫無悔意閃進捷運車廂的男生,就坐在離我不遠的角落。
我很確定在我踏進來教室時,他像蛇吐出舌頭般迅速瞟了我一眼,才接著咬下一口麵包。那些純白的奶油混上花生粉,被麵包本體上下夾攻後,擠出來黏在他嘴邊。
他真是個從頭到腳不起眼的男生,如果滿分跟體操一樣是十分,他大概勉強得到兩分。要不是他經常出現在小兔四周的座位上,我不會注意到有這一號人物。
他頂著不能分邊的短髮,髮絲像剛插秧的稻苗般站著,沒有上髮膠或任何定型美髮產品。跟我們學校教官的髮型,像是同一個師傅剪的代表作。
眉毛輪廓寬肥而稀疏,細長的眼睛離眉毛有點遠,像是不斷驚訝挑高眉毛。
上半身是簡單到不行的單一色系T恤,連一個小勾勾或三片葉子都沒有。下半身是一件鬆緊剛好綑出腿型,長度蓋不住球鞋的牛仔褲。我已經很久沒見過,十幾歲的男生穿剛好大小的牛仔褲了。不管是長褲或短褲。
總而言之,他是個混身散發軍校標準規格的男生,絕對是異類或奇葩。
小兔腳步紊亂喘氣衝進教室,她被人追趕般直接走到我旁邊的空位坐下,於是我跟她第一次並肩上課,而不是由後方注視她,真是受寵若驚。老師幾乎是黏著她的後腳跟走進來,她差點遲到,這倒是少有的情況。
「我下午出去吃麵忘了帶鑰匙,也不知道去哪裡找人開鎖,結果一直等到我哥回來開門才進得去。不然要我穿家裡的短褲來上課,殺了我吧!」小兔在我推過去發問的計算紙上這樣寫。然後我們相視而笑,像一對從小一塊兒長大的小女生,一起分享湊錢買的蝦味先而開心。
我笑,是因為發現她原來有個哥哥,而且跟我一樣有迷糊毛病。而她大概是因為自己不過吃碗麵,居然被鎖在家門外的困窘,感到羞赧而笑。無論如何,能一起笑是好事。
當我在計算紙上畫好拿手的「飛天小女警」,想推過去給小兔看時,後面的人踢到我椅子下方的橫桿。這種情況其實很常有,特別是後面坐著有180cm以上的長腿男生時,地震就會頻頻發生。
我本來不打算費力回頭,但是小兔側身看了一眼,於是我也反射性扭動半圈頸子,發現那個從頭到腳不起眼的軍校掛男生,不知何時竟溜到我們後面的位子坐。
「呃,對不起」他見我斜睨的眼色,大概怕了,立刻低調表示不是故意挑釁的無辜。我剛畫好相似度80﹪的飛天小女警「泡泡」,是有史以來畫得最唯妙唯肖的一次,心情很好,懶得跟他計較。
但是放學後還看見他鬼魅般陰魂不散的影子,飄浮在我們周圍,就讓我很不舒服了。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