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頭注視裝置在天花板的抽風機,發現這些奇異的怪聲,應該是在風扇轉動間被傳送擴散開來。當然她不會笨到以為抽風機也會有高潮,但是她知道這幢三層樓的房子,每個樓層的廁所理所當然都在同一個角落,所以抽風機的出風管會像個傳聲筒那樣,把其他樓層廁所的動靜廣播出來。
基於好奇以及搞不好能抓到姊夫跟菲傭偷情的詭奇心態,她偷偷摸摸溜上三樓,附耳在廁所門板上,屏氣凝神,卻越聽越覺得奇怪。這片門的另一端,該不會是個女人在自我安慰,怎麼連一丁點男人的獸音都沒有。但是以一個女人的聲紋變化來推論,好像高低起伏又太豐富了些,就像是某些複雜的跳躍音符,妳就是知道非得四手聯彈才演奏得出那樣的曲譜……該不會….是兩個女人?
正當茱莉念頭如此一轉的同時,她覺得左邊肩膀被堅硬物不重不輕叩了一下,使她失去重心跌坐在地。抬頭又是一根長條狀物體再度向她襲來,她下意識用手臂遮擋免得臉孔遭殃,硬物的重量因此不偏不倚擊中了她的手腕,她痛得哀叫一聲。只聽見有個沙啞的聲音搖顫說著:「敢來偷東西,打死你打死你!」。
茱莉聽出是阿嬤的聲音,連忙抓住朝她攻來的拐杖解釋:「親家母,妳瘋啦!是我,茱莉啊!我不是小偷,不是啦,別再打了」。
「把我家養的雞都偷走了還不夠,連剛可以吃的鳳梨也要摘走,簡直是良心被狗咬了,看我不打死你」阿嬤歇斯底里拼老命跟茱莉一人一頭搶著拐杖,茱莉心想這老太婆平常坐輪椅被推來推去,原來根本就還能走,力氣也是能把人打成重傷的凶狠。
廁所門外騷動的兩人扭打成一團,頻頻撞上廁所門板,把門裡面的人嚇得收拾喘息和呻吟。樓梯踏板被這波噪音驚擾而起的腳步聲,響到最高一階時女主人的腦袋冒了出來,嘴巴嚷嚷:「這是怎麼回事?妳們在幹什麼?」。然後加入混亂拉扯中。男主人聽見不尋常響聲抵達現場時,阿嬤已經被制服,傷人的武器被兩個年輕她幾十歲的女人搶下來,拋滾到走道邊。
茱莉像隻被攻擊的鬥雞,拍動翅膀憤怒大叫:「她瘋了!你們最好送她去安養院,這樣太危險了」。
她姊夫一臉歉意又無耐地伸手攙扶自己的媽媽,阿嬤卻不領情甩開他的手咒罵著:「這個人鬼鬼祟祟想偷東西,你怎麼反而幫外人欺負我,難怪六嬸說養兒子沒有用」。這時廁所門緩慢打開,小么拖著小安的手,假裝是隱形人那樣置身事外跨出廁所範圍,往樓梯跑去。
茱莉望著兩個女孩閃逃的身影,彷彿音樂盒打開蓋子,耳邊響起剛才在馬桶上聽見的女人呻吟,脫口而出:「我就說她們關係不尋常,姊,三更半夜兩個女生關在廁所哎哎嗯嗯叫,妳說這不是同性戀是什麼?」。茱莉掀開這一段讓自己受窩囊氣的話,狠狠瞥向她姊姊,只見原先還為家教不嚴面露羞愧的姊姊,突然眼睛睜得老大,像是她背後有僵屍出現那樣,接著茱莉覺得腦後刺痛就暈了過去。
當她悠悠醒來時,發現自己被綁在一張椅子上,左邊牆面有些不知做什麼用的金屬工具,右邊牆面掛兩具像是電鋸的機器,她只在血腥恐怖片看過不是太確定。她低頭看見自己套著絨毛玩偶拖鞋的腳邊,有不少雞精粉顏色的屑屑,抬頭看見一個像是出口的門板,半掩著,從細長條的空隙時空隧道那樣滲進光亮。
她記得自己半夜起來上廁所,然後跟老太婆扭打……好端端在姊姊家裡,怎麼此刻會被綁在這個像是地下室的地方。然後她聽見有男女交談的聲音。
男人說:「不能讓她把我們的秘密講出去」。女人有些虛弱,用似乎病過一場的聲說音說:「我們可以跟她商量,叫她別洩露出去」。
「妳難道不知道自己的妹妹有張大嘴巴嗎?小么跟小安同居的事情,傳出去怎麼得了,我們可是有身份地位的人」男人壓低聲音,像殺人狂影片躲在暗處的倖存者那樣以氣音吼著。
茱莉聽見這樣的對話,覺得一股怨氣化學工廠爆炸那樣,熱火衝上腦門。自己居然會被姊姊夫妻囚禁起來,只為了小么是同性戀,而她在蹲馬桶時聽見她們做愛的聲音。她正想開口叫罵時,門板被碰地一聲推緊了,並且聽見上鎖的聲響。
她遠遠看見一隻蟑螂朝她的方向,踩著小碎步直奔過來,茱莉抬高被綑綁的腿尖叫起來。那銳利的聲波把所有金屬工具都振動,發出只有蟑螂的觸鬚才感覺得到的超高波動,使得敏銳的蟑螂轉身逃跑。而在門外的姊姊夫妻則完全聽不見。因為這是間有隔音牆面的木工工作室,確保電鋸的噪音不會打擾鄰居安寧。
畢竟他們是有身份地位的人,敦親睦鄰很重要。
帕米亞起床後張羅一家人早餐,因為不想再看見老闆娘妹妹罵人的難看表情,她在大家出門上班上學後,準備了另一份早餐擺在桌上,然後把阿嬤推去陽台透氣後,就開始刷洗所有的廁所。
午前她把四季豆拿出來拔絲的時候,看見桌上那份早餐還是原封不動,喃喃唸著:「不做要吃,做了不要吃,浪費」,就三兩口讓培根蛋滑進喉嚨裡解決掉。帕米亞簡單準備了三菜一湯的午餐,男主人如常從樓下的診所樓梯爬上來,端起自己的飯碗。帕米亞基於禮貌去敲主臥室的門,輕聲喊:「吃飯囉!」,心想我已經叫了妳,不起來吃的話不關我的事。
「她不在,出去了」男主人表情嚴肅,告知小姨子不在房裡,阻止帕米亞再敲第二次門。
帕米亞聽見老闆娘妹妹離開的消息,覺得挺高興,好像煮飯時終於把煩人的豬毛拔光,刷一聲扔進油鍋那麼暢快。整個下午她不必擔心有人突然要喝奶茶,或是要她去巷口買點滷豆乾回來。帕米亞在暖暖和風中,把曬乾的衣物收進屋子裡,招呼阿嬤去午睡,然後哼著家鄉的民謠摺疊衣物。
茱莉覺得肚子咕嚕嚕叫,昨晚她哭了一陣子後,發現椅子邊綁著一只水壺,她彎腰吸了幾口稍微平靜一些後,看見厚重木頭造的工作檯,平放著一個畫框。
雖然此刻她心情比屁股黏到未乾油漆還悲痛,但是好奇的本性驅使,讓她很想知道那是幅什麼畫。但是距離有五六步幅,她的視線只比工作檯高出一點點,無法看見平擺的畫面。於是她試著連人帶椅子站起來,居然辦到了。
她駝著背朝工作檯方向小步跳移,半路把水壺搞掉了,但終於給她看見那幅應該稱之為全家福的照片。畫面裡有西裝筆挺的姊夫,穿著新聞主播式端莊卻沒新意套裝的姊姊,坐在輪椅笑得露出缺牙黑洞的老太婆。後排站著小么,以及那個叫小安的女孩,兩個人穿著同款異色的衣服,像一對姊妹花。
茱莉覺得這一家人瘋了。
突然間她聽見門被打開的聲音,轉頭望向出口,卻不見光線透進來,察覺時姊夫已經站在她身後,不知道是從哪個暗門鑽進來。他盯著茱莉駝背與椅子成一體的模樣,有些吃驚。他以為茱莉會滿面愁苦坐在椅子上,像電視上被綁架的肉票那樣露出疲態。沒想到她會像隻彎腰吃米的雞那樣站著,戰鬥力旺盛的伸長脖子站著,蓬亂的捲髮使她像頭在非洲焦土覓食的獅子,裝滿殺氣的眼神死盯著讓她失去自由的人。茱莉像雞又像狂獅的不成人樣,把她姊夫嚇傻了。
「我給妳帶吃的東西來」姊夫驚嚇過後,像個初次約會心儀女孩的呆子,不太敢正視茱莉,視線一直在她的頭部以下打轉。當他必須走近茱莉身邊時,他似乎有點猶豫,像裸手探進微波爐裡端食物的手指那樣充滿試探。但是他必須解開茱莉反綁雙手在椅後的繩子,這樣她才能吃東西,否則自己就得餵她。
他絕對不想餵茱莉,誰會想徒手餵一頭饑餓又氣憤至極的獅子,她肯定會咬人。於是他鼓起勇氣繞到她背後,從自己的白色醫生袍子口袋拿出手銬,把她的左手臂銬在椅背的木條上,然後才鬆開綑綁雙手的粗繩,相當有人道精神的,想讓囚犯進食。
但是茱莉並不想吃東西,她只想用這張嘴罵人,於是她咆哮:「你們這一家子根本瘋了,這是犯法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麼要被你們這樣虐待,吳文德我警告你,你最好馬上把我放開,不然有膽就殺了我,否則我一定會給你好看」。茱莉惡狠狠直呼她姊夫的全名,使他怕得立刻退開,生怕勁辣小姨子那能活動的右手會攻擊自己。
「我也不想這樣啊,但是妳既然知道我們家的秘密,依妳的個性又一定會說出去,我只好先把妳藏起來,妳放心,等我研發中的失憶藥水成功,我就會放妳走」他竭力安撫暴跳如雷的小姨子,一邊向來時的暗門移動,準備落跑。
「你真的瘋了,比神經病還神經病,這世界上哪有什麼失憶藥水,別唬我了,你不幫我鬆綁看我怎麼對付你」茱莉說完又用被綁成一根的雙腿跳動起來,直往她姐夫的方向衝,嚇得他在地下室裡逃竄,嘴裡喊著:「失憶藥水我已經私下研發了十多年,就快要成功了,本來打算在醫學會發表,現在只好先讓妳試用,我沒有騙妳」。
「你以為是科幻電影嗎?鬼才相信你!你給我站住」茱莉嘶吼著,以最快的速度兔子般跳動著,沒想到一個不留神跳得太猛失去平衡,連人帶椅子撲倒在地,腦袋撞擊地面暈了過去。
他緩緩走近茱莉身邊,蹲下來確定她不是裝死後,使盡力氣把暈死的茱莉連同椅子,像隻寄居蟹那樣翻扶起來。從剛才拿出手銬的另一邊口袋,取出聽診器檢查一下茱莉的心跳,又翻開她的眼皮觀察瞳孔,然後鬆了一口氣,把快軟癱的腰靠在工作檯邊緣。
他覺得腰被硬物頂得有些痛,回頭才發現是那一幅從客廳牆面卸下來的全家福照片,那厚硬的框邊弄痛了自己。他仔細看了一下那幅不久前拍的全家福,每個人都笑盈盈,他的嘴角被和樂的氣氛往上推,忍不住也笑了。但是轉身看見垂著脖子暈倒的小姨子,他眉頭又泡水般起皺,長長嘆了一口氣。
當天傍晚時分,在橘色的天空快燒盡成黑的時刻,一家人又圍著餐桌吃飯。
帕米亞顯得很愉快,幫每個人盛飯時還邊哼著她喜愛的家鄉民謠。她希望那個討厭的老闆娘妹妹,最好從此不要再出現。阿嬤又開始講起關於戰爭的故事,說躲空襲警報時她親眼看過,有個在農地奔逃來不及找遮掩的人,被活活炸死,四肢像螃蟹腳般被撕裂。
「我那時候才上小學校,嚇得當場暈過去」阿嬤餘悸猶存說著。爸爸一聽到暈過去的字眼,就又想起在地下室跌一跤暈過去的小姨子,菜餚吃進嘴裡都走味。他剛才跟趕回家吃晚飯的老婆說起這件事,姊妹關係還算親近的老婆臉色凝重,心慌慌直問:「你確定沒摔壞腦袋嗎?萬一腦震盪怎麼辦?天啊,我要怎麼跟人家的老公交代,人在我這裡變成這樣子」。他沒見過老婆這麼緊張過,搞得他也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安慰她說初步檢查應該沒什麼問題,要老婆相信自己好歹也是個名醫。
這時候電鈴聲響起,所有人又僵止在前一秒的動作中,吃生炒花枝的嘴停下咀嚼節奏,低頭吐雞骨頭的人就這麼持續低著頭。只有帕米亞起身去應門。
門一開就湧進來男人帶點澀啞卻尖高,很有特色的聲音說:「我找茱莉」。
爸爸媽媽立刻分辨出這是茱莉她先生,他們現在最不想看見的妹夫。所有他們熟識的人裡頭,只有他才有這種兼具愴涼又有長不大嫩細,集矛盾於一聲的嗓音。
「姨丈來了!」小么似乎也辨識出這個不常聽見,卻入耳不忘的聲音。
「我避一下好了」凡事以大家的意見為意見的小安,這次倒是自行開口拿主意,說完離座躲到樓上去。她深深反省上次因為小么想做愛,她禁不住哀求破壞了跟爸爸媽媽的「 阿姨離開前不准太曖昧」協定,而後被阿姨發現惹起軒然大波,心想這回最好連面也別露。
在阿嬤慇勤但搞不清客人是誰的招呼:「來吃飯啊!」之中,茱莉的先生,有著特殊嗓音卻長相平凡的廣良,微彎腰點頭進了屋子裡。他進門前留意到茱莉的高跟鞋在陽台的鞋架上,因此笑容篤定,深信今晚就能抱著老婆睡覺。
如果是別雙鞋子,廣良是不可能記得清楚長啥樣子,鞋子不過是鞋子。但是這雙因為茱莉在「慾望城市」影集撞見而一見鍾情的鞋,前不久無視昂貴價錢標籤和他苦口婆心勸阻,狠下心買下來的粉紅色高跟鞋,他怎麼忘得了。
他進屋子裡的第一句話,大家都猜得到。「茱莉在嗎?」他說,用他揉合陰陽特質的嗓音,小聲探問。
他的姊姊跟姊夫同時嚅動嘴皮想要開口,卻又同時覺得對方要應付最好不過,而互相禮讓退下聲音,形成吞吞吐吐惹人疑竇的氣氛。幸好姊姊不愧是見過大場面的新聞主播,隨即穩住陣腳說:「茱莉出去了,說要換到朋友家住,大概是怕你找上門來要帶她回去吧!你也知道,她脾氣是九彎十八拐,恐怕是還不想原諒你吧!」。
「這樣啊……」廣良心想茱莉一定是躲在樓上不想見他,故意要姊姊出面擋架,說什麼去朋友家住,他才不相信茱莉會不帶走那雙寶貝高跟鞋。
而且這一餐飯,明顯有一個人離席,有個位置擺著吃過的碗筷,椅子卻是空的。這一家人除去老太婆和菲傭,就只有三個人,怎麼算那位置都該是茱莉剛才坐暖了的。廣良下決心耗下去,他想以茱莉的急性子,是躲不了太久的。於是他接下飯碗安心吃起晚餐來。
廣良沒有說破自以為茱莉剛才坐在這裡吃飯的揣測,在座的其他人,當然也就默默繼續吃飯,沒料到小安的離席反而讓事情更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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