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米亞希望將來也能在這樣優雅的廚房,輕鬆扭轉瓦斯爐開關,或是按按微波爐電腦面板,為自己的丈夫孩子煮一頓豐盛的晚餐。她的野心不大,沒有奢望能像老闆娘這樣,留著美麗無垢的長指甲,坐在陽台的雕花欄杆邊,哼著歌眺望被對面大樓頂破的橘紅色。
她不認為自己的命運某天會突然逆轉,除非她信仰的神又再次復活,這樣她或許就不必每晚看著照片想念遠方的兒子,也不會在晚禱詞裡加上一句:「希望我的先生不會背著我跟別的女人亂來」。
其實跟上一個雇主相比,帕米亞已經覺得這裡是天堂了。
雖然她除了日常的瑣碎家事,還得照顧記憶力斷斷續續,經常把電視搖控器當電話的阿嬤。但是老闆人很好,允許她星期日可以休假半天出去走走,每個禮拜還讓她打一次國際電話。雖然每次都覺得講話時間不夠,但是已足夠讓她跟寶貝兒子打聽,他老爸有沒有把她寄回去的錢拿去喝酒,或是借給從不還錢的朋友。
這樣寬厚的老闆真的不多了,她每次假日在速食店,聽同樣來自家鄉的朋友咒罵惡毒的主人,就覺得神的確存在,而且盤旋在她頭頂,只是她的平凡肉眼看不見。所以她從來不怨恨什麼。
帕米亞把煎熟的魚片從鍋子鏟起,燒過的薑絲醬油一滴不留淋在完整的魚體上,炫耀著美味的膚色。從她家鄉那個島來到台灣之前,她不知道醬油的滋味,現在已經習慣並且愛上。她的丈夫在家鄉是漁夫,可是瑪麗亞覺得台灣的魚比較好吃,也許是因為醬油的關係。所以她暗自打算,滿期回家鄉時要帶幾瓶回去讓親戚朋友嘗嘗。
她看了一眼廚房牆面的掛鐘,時間指向該吃晚飯的那一個刻度。帕米亞加快速度把菜餚端上桌,因為在樓下「吳內科」工作的老闆,吃完飯還有晚間掛號的病人要看,所以她不能延誤開飯時間,以免打亂老闆的規律生活日程。
帕米亞把阿嬤的輪椅推到餐桌邊,阿嬤用混沌的眼珠掃視了一眼,叨唸起:「小安呢?怎麼還不來吃飯?」
「她今天要練習跆拳道,會晚一點」小么拿起筷子說。
「女孩子練什麼功夫,你們當人家爸媽的怎麼可以讓她去做那麼危險的事」阿嬤嚴厲地瞪視了兒子和媳婦,好像他們讓小孩去前線打仗那樣不顧她死活。
「跆拳道不是什麼危險的功夫,又不是去街上跟流氓打架」爸爸挾了一塊滷肉塊,用實在不值得解釋,卻又不能裝嚨作啞的無奈語氣回答他母親。
「萬一受傷怎麼辦?」阿嬤鬧脾氣不端起飯碗,堅持要教訓完她眼下這些不懂事的年幼無知家族成員。餐桌邊的人面面相覷,就等著誰肚子還不餓又不嫌麻煩,開口回覆阿嬤這已經問到令人想撞牆的問題。
每逢小安練跆拳道的星期三,阿嬤必發怒提起這回事,一定要等到有人給她滿意的答案才肯罷休。
「阿嬤,放心啦,小安很厲害,都是她把別人踢得飛出去,從來沒有人傷得了她一根頭髮。妳快吃飯啦!妳最愛吃的煎魚片冷了就不好吃了」小么軟聲細氣用聲音黏著阿嬤撒嬌,老人家這才勉強動筷子,卻仍自語般對著醋溜魚片叨唸:「我最討厭吃飯不一起了,一家人連吃飯都湊不到一塊兒……像什麼話」。
帕米亞在碗盤清脆響聲中,過濾出鑰匙叮噹轉動的聲音,她知道小安回來了,起身去迎接她喜愛的小姐。瑪麗亞從第一次看見小安,就有貼近皮膚的親切感,好像上輩子就認識她。她總是幫小安把跆拳道服漂得潔白如紙,套上塑膠袋還能擺出去販賣的簇新。
她喜歡小安用清澈帶點青春酸甜味的聲音跟她說:「帕米亞,早啊!」。那聲音跟她遠在家鄉,還沒變聲成公雞的寶貝兒子好像。
「回來啦!洗手吃飯」媽媽對著剛踏進門的小安說。
「快來吃飯,吃飯吃飯」阿嬤揮動尖端還黏著深色菜葉的筷子,招呼小安快來吃飯,彷彿現在仍是物資缺乏的戰爭時期,動作太慢食物就會被陌生人奪去那樣慌張。
帕米亞端來一碗山丘高的白飯,一個裝了紅辣椒碎末的小碟子。她知道小安沒有辣味就嚥不下飯,總是邊掉淚使勁切碎紅辣椒。她的寶貝兒子也愛吃辣,每次切著紅辣椒,明明在餐桌邊等待的是小安,帕米亞卻有種為兒子而做的感覺。
「爸,吃完飯我們可不可以去看電影」小么對著因喝湯而眼鏡起霧的父親說。父親才嚥下那口湯打算張嘴,母親就搶答了一句:「快考試了不是嗎?」
「下個禮拜才考嘛……」
「考完再去看也不晚啊!」母親堅持踩住她的管教權不移開一步。
「這種影展片幾天就會下片,等到考完就看不到了」小么的膝蓋輕撞了一下桌面下小安的大腿,要她別只顧著扒飯,該為了兩人的福利,幫腔說句派得上用場的話。
「老師說這部片子很值得看,說是這類型電影裡少見的傑作,對不對?」小么狠狠看了一眼反應遲緩的小安,逼她吐出點貢獻來。
「嗯,嗯」小安像隻受過訓練的猴子,兩腮藏著食物猛點頭。
「是什麼樣的電影?」爸爸有些刻意避免兩方產生爭執的味道,夾在中間輕拋下這一句。
「外國片,講兩個帥氣的女生,綁架一個胖女生的故事」小么明快說著,張嘴咬掉筷子上的一截蘆筍。
「這是什麼奇怪的片子,不會是血腥暴力那種吧?」媽媽剛生成的質疑眼神,下一秒就盯上了小安黏在嘴邊的飯粒。小么指了指小安的臉,提醒她取下礙媽媽眼的飯粒,回頭對母親的刁難,發出比剛吞下的蘆筍還嬌嫩的抱怨:「才不是,這部片得了很多獎,是有內涵的藝術電影」。
「小孩子哪裡看得懂什麼藝術電影」母親不甘敗下陣來,拿出必殺利器戳了女兒的屁股一下。
「我已經快十七歲了,才不是小孩」
「大人不會說自己不是大人,只有小孩才會說自己不是小孩」母親施展新聞主播的實力,又牙尖嘴利咬了女兒一口。
「吃飯就吃飯吵什麼,哪來那麼多張嘴可以用。從前你爸爸還在的時候,誰敢在吃飯的時候多話,馬上一巴掌過去」阿嬤對著一聲沒吭無辜到極點的爸爸訓起話來了。
「不過就看部電影嘛!也花不了多少時間……看完要馬上回來喔!不准再跑去逛街知道嗎?」爸爸對著眼神警戒中的小安說。小安再度訓練有素的點頭,匆促看了一眼不甚愉快,但也沒拍桌子發脾氣的媽媽。張開的耳朵聽見身邊的小么,掩不住愉快哼唱的不成調音符。
小安心裡希望小么別表現出勝利者的傲慢,最好立刻停止咿咿啊啊樂不可支的哼唱。她不該讓媽媽看出快樂,雖然她的心已經升空飛行。
有些人與生俱來就配備了不必學習的好脾氣,像坨麻薯一樣能用各種姿態躺臥著。小安就是這種乖順惹人心疼的小孩。每次媽媽和小么的劍拔弩張氣氛,都讓她心驚膽跳,不知該躲在哪裡才好。
雖然知道她們並不會吵得不可收拾,這一對個性旗鼓相當的拗母女,只是愛鬥嘴、不服輸,她卻還是怕。打嗝那樣無法控制的怕,怕好不容易清澈的一池水,又被攪得混濁。怕和平安穩的日子哪天會像日曆撕掉最後一張,撞見蒼白觸目驚心的牆壁,沒能繼續過下去。畢竟這是得來不易的幸福。
「你爸爸留給我的黃金到哪裡去了,不會被你賣掉了吧?不然你還在唸書,怎麼買得起這麼大的房子……」阿嬤的記憶一頓飯沒吃完,又開始混淆不清疑神疑鬼,這回又以為已經開業當醫生的兒子,還在學校唸書就花光老伴留下來的財產。
「哪有什麼黃金!老早就……全沒了」爸爸及時煞住情緒,重重提起輕輕放下,避免刺激阿嬤的爆裂脾氣。再說,事到如今,再埋怨先人敗光家產有什麼意義,也不會在床底下找到藏錢的陶甕。
這時有人按了電鈴,屋子裡端著飯碗的一家人不約而同靜止在聽見鈴聲那一刻,舀湯的人握著大湯勺的手凝固在半空,剔牙的維持一邊嘴唇撐開上翻的醜態,就連阿嬤也不再細聲唸唸有詞。只有帕米亞若無其事往門邊走,從鐵門縫隙探問站在門外的是誰。
「妳是哪一個?」帕米亞對著只看得見鼻子的陌生女人說。
「妳又是誰?」頂著一頭蓬鬆捲髮的女人彷彿吃了鞭炮般回應。
「我是帕米亞,在妯娌做事」帕米亞總是把「這裡」說成「妯娌」。
「妳是新來的菲佣吧?我是妳老闆娘的妹妹」女人頗不耐煩,沒想到自己不過半年沒來拜訪姊姊,她就又換了新佣人,還得跟對方自我介紹,使她原本想砍人而手握利斧的情緒,高漲到已經把斧頭舉起要劈死任何人的節骨眼。幸好女人的姊姊聽出妹妹的聲音,適時出現在門邊,否則帕米亞會被剛學懂的台灣人髒話殺得體無完膚。
一臉惡鬼殺氣闖進這一家人和諧晚餐的女人,茱莉,是這家女主人的妹妹,臉蛋比當新聞主播的姊姊還豔麗,身材也比出門一襲死板套裝的姊姊曲線分明些,脾氣也毒辣不留情面多一些。
「阿姨」小么知道茱莉阿姨正在氣頭上,甜絲絲喊一聲總沒錯。小安對於一出現就狂風暴雨的阿姨感到畏懼,給了一個微笑後就低頭扒飯不再出聲。
「吃飯沒?坐下吃飯」阿嬤又端出大家長的慷慨如是說,彷彿沒有她的允許總統也不准擅自坐下來那般神氣活現。
茱莉坐下來盛了碗湯,喝兩口就忍不住開始咒罵自己的丈夫。她懷疑丈夫在外面有女人,兩個人在赴朋友婚宴前大吵一架,她掌摑了他一個響亮耳光後氣憤離家。
「那妳現在打算怎麼辦?」姊姊憂心瞟了一眼在座的其他人。
「反正我先在這裡待幾天,看情況再說,他這次不給我個交代,婚就離定了」摑人耳光很拿手的茱莉,這話似乎打在餐桌上的姊姊一家人臉上,大家都顯露出紅熱的不知所措表情,心裡難掩一絲焦慮。只有剛才僥倖沒有被不客氣辱罵的帕米亞,依然胃口全開大口品嚐薑絲醬油魚片,心想如果自己學會釀醬油,搞不好回家鄉能藉此變成有錢人。
爸爸推開屁股下面的椅子,有了離開的打算,他對於「外面有女人」這類字眼過敏。雖然夜診的時間還沒有到。「我下樓看診了,妳們慢慢吃」他這樣風度翩翩,面帶歉意地說。媽媽也跟著起身,跟到了往樓下診所的入口處,躲在其他人看不見的樓梯間陰影裡細聲說:「你要把事情就丟給我嗎?你這懦夫」。
「她是妳妹妹耶,妳自己想辦法。大不了編個謊,就說那孩子是來借宿幾天而已」爸爸臨下樓前丟下這個還不錯的意見,媽媽點頭在心底盤算,然後不情願地回到餐桌。望著兩個女孩消失後空著的桌邊,媽媽問:「小姐到哪裡去了」。帕米亞嚼著飯回答:「小姐吃好了」。
然後一陣踩樓梯板的乒乓聲從天而降,兩個女孩已經穿上外出的衣服,手牽手跑過餐桌邊喊著:「我們出去了」。媽媽這才想起她們要去看電影這回事。
茱莉把那頭蓬鬆的捲髮綁起,好專心啃烤雞,兩個女孩出門後,她想起什麼似地說:「小么越大越不像她老爸,小時候都說她長得像爸爸,女大十八變,越變越漂亮,妳們終於到了該擔心女兒會被壞男人拐跑的時候了」。
「這我們倒不擔心,她什麼話都會跟我講」媽媽頗自傲,抬高下巴喝著湯。
媽媽撈起湯水裡的排骨細細品嚐,骨肉分離的滋味在嘴裡,她想起與女兒那場戰爭,仍然心有餘悸。感覺像是昨天才剛發生,那一些風雨飄搖的壞天氣,差點吹翻這條叫「家」的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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