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莉的心情不太好,在期末考的心理學才考完後。
原本她這個寒假,都已跟同學好友桑妮計劃好了要去日本北海道洗溫泉,這下可能全「泡湯」了。茉莉這學期選的課,其實,對唸英文系的她,都還算是滿喜歡的,她應付起來並不困難。但喜愛莎士比亞的她,為了想進一步探究莎翁筆下的人物心理,而跨系選了一門心理學。
她選心理學,原來還有一個目的,她聽說開這門心理學課的唐如林教授,是個很容易「放人」的老教授,由於茉莉自己系上的課已忙得亂七八糟了,如果選修的課又要她拚死拚活的話,她哪吃得消。再加上,大一時被當的課實在太多,如果不找一些「營養」的課把學分補足,那未來的日子可有得她受了,所以,她也鼓動桑妮跟她選了這門心理學。
哪知道,唐如林還真是個「老」教授,七十歲開外的人,滿口濃得化不開的山東腔國語,聽起來,真是又好笑、又苦惱,「咳咳咳,這個死雞啦,是這個雞雞行為主義的首席大使。」她總習慣跟著同學們大笑,之後再揣摩他的原意,哦,原來是「史基納(B.F.Skinner)是激進行為主義的首席大師。」時不時,她也會跟桑妮私下取笑:「唐教授那麼老,講話又不清不楚,幹嘛還賴著不走誤人子弟?」
由於,對人類心理的探究原就是茉莉的興趣,因此,儘管唐教授的課再讓她聽不懂,這門課對她仍是十足的把握。
唐教授當年北大英文系畢業後,在系上當了兩年助教,便與妻子赴美國唸心理學,不多久,國府變局,唐如林沒機會見到留在煙台老家的家人,再加上那時美國的媒體都報導中國大陸動亂,蔣介石轉進台灣,生聚教訓,意圖反攻,唐如林拿到博士學位後,幾經思量,還是偕妻子來到台灣,並在隔年,應聘至L大教書。一教就教了數十載。
由於沒有子女,唐教授對學生倒是十分愛護,三不五時就會邀學生來家裡包水餃,在學校那十幾坪大的宿舍裡,一群學生圍著老妻,在煮水餃的煙霧蒸騰中,師母長師母短的,唐如林很喜歡這種感覺。而學生大約也只有在去老師家作客時,跟唐教授才會感覺親近一些。
這樣的年齡,唐如林卻沒有一般上了年紀的教授都有的缺點──幾十年用一分講義,考試題目也總在二十道題內風水輪流轉;而且,每學期總至少會在學報上發表一篇或兩篇的論文,偶而還會在報章雜誌上發表,他在美國的老同學隔一兩個月還會給他寄上美國的相關研究書籍。有時候他妻子都會嫌他:「人家這個時候都是飴養天年的時候了,你還在這兒作牛作馬?」
每當見老妻這樣嘮叨,唐教授習慣悶哼一聲:「你哪會了解,學問是無止盡的。」
學生聽不太懂他的課,但一般都還能藉由他編的講義與他的著作,了解其講授的內容。通常,茉莉與桑妮也不例外。
而茉莉除了聽不太懂唐教授的口音外,她在心理學這門乃至把這門學問運用在文學作品的討論上倒是頗具心得。也是除了貪嘴去老師家作客外,基本上茉莉是不太與唐如林聊得來的。但是唐如林對這位女學生卻是頗為留意的。
有一次,茉莉寫了篇〈梭羅湖濱散記的隱士心理探究〉發表在系刊上,不知怎麼,被心理系的唐教授看到,還特別向英文系的老師打聽到這位對心理學頗有心的學生,上課時,有事沒事就會叫茉莉起來當著大庭廣眾之前解釋給同學聽:「你沒力,你說說聾格的雞體前意思是啥子?俺聽聽,也給同學聽聽。」茉莉總要等老師重複了二次,才聽懂:「李茉莉,你說說容格的集體潛意識是什麼?我聽聽,也給同學聽聽。」茉莉有點煩,但年紀輕輕的她,當然不知道這是唐教授對她的期許特別深。
幾次,唐教授都會跟妻子提到茉莉,「哎,她真是個優秀的學生,可惜不是心理系的。」
「那你要她轉系吧!」老妻總愛這麼敷衍他。
「轉系?她要轉早轉了,俺猜她可不是真的愛這門科學的。她的志趣還是在文學。」
「那你就轉到英文系去教她嘛!」老妻隨著就這麼嘲弄他。
「去去去!」
這次的期末考,心理學是排在倒數第二堂課考,之後的那一堂是「英詩」,對茉莉來講,是一門讓她頭痛的課,她常跟桑妮抱怨:「寫什麼詩嘛,好好的一句話,幹嘛拐彎抹角地來說,還要顧押韻?」可偏偏「英詩」又是英文系大二的必修課。
「我以後寧可嫁給流浪漢,也不嫁給詩人。」每當被什麼雪萊、什麼華茲華斯、什麼濟慈……搞得頭昏腦漲的時候,茉莉就會這麼戲謔地嘲弄一下詩人。
所以,她的英詩期中考時,只拿了六十二分,及格邊緣。而她的心理學,卻是九十五分,甚至比心理系的本科學生考得還好,是最讓她有成就感的課程。
但這回的心理學期末考不一樣,最主要是在學期結束前兩個星期,唐教授請了假,當助教在講堂上宣布了要大家照書本上全部的內容複習後,茉莉就頭大了,因為她不知道範圍在哪裡,期中考前,唐老師還會在課堂上宣布考試的範圍,讓大家準備起來有個方向;幾次她打電話去老師家問,都沒人接聽。「ㄏㄡ,唐老師很混哦,他一定是帶著師母度假去了。」
桑妮都會勸她:「哎呀,你就整本書都看嘛!」
「少來,」茉莉反駁:「整本書八百多頁,我從哪兒讀起啊?再說,我又不是只要K心理學就好了,光是英詩就足夠讓我整個寒假泡湯。」
「誰教你要選修心理學!」桑妮笑罵她。
「哎!找老師又找不到,我看我乾脆棄考算了,反正,選修的嘛,也不會重修。」茉莉喃喃唸著,眼珠子轉來轉去。
「棄考?別鬧了!」桑妮當她是開玩笑的。
果然沒錯,到了心理學的考場上,當助教發完試卷,一看到試題,看都看傻了,雖然大部分她都知道在講些什麼,但發現,怎麼有許多不是出自唐老師的講義?「一定是他偷懶,讓那笨助教出的題……」她猶豫了許久,如果硬要考,沒什麼把握可以考好,但若真的放棄,也不過就少了兩個學分,但可以爭取時間複習後面一堂,恐怖的英詩,英詩如果低於五十八分,她肯定活當了。以她對英詩的討厭程度,要在下學期扳回來,她自忖:很不容易。
幾番斟酌之後……
「心情不好,請老師原諒!」茉莉就在考卷上寫下了這幾個字,不到二十分鐘就退出了考場。準備爭取時間對付下一堂的英詩。
但麻煩的是,茉莉棄考的舉動雖然看似瀟灑,但畢竟「棄考」的行為意味著你對這門課的老師很不屑,多少帶有抗議的性質在。而且,唐如林教授對同學,尤其是茉莉,也真的是很好,就是因為唐老師請假,來不及提示出題範圍,心裡上不舒服,間接導致心理學的試題竟讓把這門課自詡為自己的強項的茉莉感到出奇的陌生。為了權衡利害,她選擇了這種可能讓唐老師傷心的方式,結束這門課。
事實上,即使在英詩考試時,茉莉心裡想的都是這些,她有點心虛地寫著她對英國浪漫詩派的看法、答覆著葉慈詩裡的神祕傾向……心不在焉地考著。
「完了。」走出英詩的試場,她就對桑妮歎道:「心理學掛了,考英詩時,情緒又受影響,看來也差不多了。」
「你這叫──」桑妮知道茉莉的任性讓她吃了苦果:「賠了夫人又折兵。」
帶著疲倦而落寞的心情回到家,茉莉倒頭就睡。一睡就到天明。
「茉莉茉莉!」媽媽在廚房裡喊著。
「幹嘛?」茉莉從睡夢中被叫醒,時間早上六點差一刻。
「老師的電話。」
「哦!」茉莉揉著惺忪的雙眼,有點不情願地拿起話筒:「喂!」
「俺是唐老師。」
茉莉嚇了一跳,是不是老師看到她試卷上的留言,生氣了?
「沒力啊,俺說你是怎樣啦?失戀啦?俺說年輕人……」
「不是啦!」茉莉急著解釋:「因為老師沒來上課,我不知道出題範圍,接下來又要考我最怕的英詩,所以……」
「哦,這樣啊!」唐如林在電話那頭緩慢地回應著:「沒力啊,那你補救一下吧。」
「考都考壞了,要怎麼補救?」茉莉猶疑著。
「你寫一篇你拿手的小篇論文,俺看看,寫啥都可以,嗯,你就拿心理學來研究英美的作家作品吧。」
「嗯,好,老師,什麼時候交?」這是茉莉最拿手的,而且期末考都考完了,要她專心寫也不成問題。
「你今天寫好,拿到俺的研究室,如果俺不在,你就從底下的門縫裡推進來,俺回來後,就把你這篇論文當期末考的成績。」
掛上電話後,茉莉想了一下,就以〈從佛洛依德看查泰萊夫人的情人〉為題,開始動筆。一直寫到晚上八點才趕完。然後,連晚餐都沒吃,便又趕到學校唐老師的研究室去,「這個時候,唐老師肯定早就回家了。」心裡邊嘀咕著,邊把論文照唐老師講的,從門縫裡塞了進去。
一個星期後,期末考的成績單出來了。
茉莉一看到成績單,「赫,我的心理學還考了九十八分哩。」她迫不及待地打了電話給桑妮,桑妮在電話那頭,也嚇了一跳:「什麼,你心理學九十八分?有鬼!」
「對啊!」茉莉解釋:「第二天唐老師打了電話給我,要我以寫論文代替。」
「有鬼!」桑妮大叫。
「大概唐老師不忍心讓我當掉的緣固吧,我早就知道他是最會『放人』的老師了。所以我才慧眼獨具選了這門課。」得意地,茉莉。
「不是,我不是說你不該拿這個成績的。」換桑妮解釋著:「你不知道嗎?」
「知道什麼?」茉莉問。
「我還以為你知道。」桑妮在電話那頭,不可思議地說:「唐老師在期末考前一天就過世了,他請那兩個星期的假,其實是住院去了,那時醫生就診斷出唐老師是肝癌末期,只有約一個星期可活,但他還是拖了幾天才過世。師母沒驚動太多人,沒多久,就將老師的遺體火化了,搞不好除了心理系的系主任外,他們系上老師大概也沒幾個人知道;我也是輾轉聽我在心理系唸書的高中學妹提起,我才知道的。不信你打電話給師母,她會告訴你。」
「那……」茉莉感到驚駭:「那我的分數是怎麼打出來的?」
「不知道,」桑妮說:「只有問王助教才知道,因為卷子是王助教代批的。」
第二天,桑妮陪茉莉到心理系的系辦公室找到王助教。
「王助教,」茉莉脹紅著臉,有點尷尬地問:「你沒批到一分寫著『心情不好,請老師原諒』的卷子嗎?」
王助教納悶地搖搖頭:「不過,我倒是奇怪,期末考完第三天,我來到辦公室,竟看到我桌上的心理學試卷被翻得亂七八糟,還看到唐老師的留言說李茉莉的成績以論文代替,連成績都批好了,那,這就是~~」
茉莉看著她寫的〈從佛洛伊德看查泰萊夫人的情人〉,上面紅色的評語,她分不出來,但猜想應是老師的字沒錯:
李生于心理學方面頗具天分,余囑其以此論文代替,擬列入期末考成績計算。並祈閣
下轉致該生吾人嘉勉之意,是盼!
如林 閱畢
看著看著,茉莉回頭望了望位置恰好在對面三樓,唐老師研究室的窗口,彷彿唐老師就站在那兒,透過深色的老花眼鏡後面,對她微微笑著。
「對了。」王助教還在狀況外地問:「有空幫我轉達給那位叫李茉莉的同學,嗯,就說唐如林教授對她期望很高,OK?」
桑妮跟著茉莉愣愣地點著頭。
桑妮摻著茉莉沈重地走出系辦公室,風一吹來,就吹落了掛在茉莉眼角的兩行清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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