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准去!」
張強被艷麗搞得煩了,脫口說了這麼句。
張強和艷麗交往四年多了,很少在生活方面吵架,每次偶一爭執,張強多半忍一忍就算了,譬如張強喜歡吃四川菜,艷麗喜歡北方麵食,因此在溫哥華,艷麗如果不去麵食店,也喜歡去麥當勞這類速食店吃漢堡,張強很不習慣,但還是會依了女友的意。吃的方面如此,其它方面,張強更不願意去勉強女友做她不喜歡做的事。
張強和艷麗其實是世代交,兩家父母以前在大陸時就認識,不同的是,艷麗是河北土生土長的妹子,父母在大陸都是受過大學教育的,在文革時候,還能上大學,說明了艷麗的父母還是有兩把刷子的;而張強不太一樣,他基本上是CBC(在加拿大出生的華人),算起來是移民第三代,他的祖父母當年來到加拿大,主要是做礦工與公路修建,相當刻苦;到了張強父母一代,生活品質已漸改善,所以,在鄧小平改革開放政策實施的頭幾年,他們帶著張強回到中國,看看有沒有機會,在深圳,張強父親在一家貿易公司任職採購課經理,艷麗父親就在一次與張強父親所服務的公司進行貿易商談時,認識了張強父母,兩家時相往來,艷麗與張強也就在那時互蒙情愫,那時他們都還是二十歲不到的年輕人。
後來張強父母在深圳發展得不太好,便回到了溫哥華,由於失去了好多年的時間,來到溫哥華後,依然只能從頭開始,張強爸爸在郵局當個郵差,媽媽則是到餐館打工去;張強則在唸完學院課程後,從事電腦工作,但他由於大學時,曾參加過登山社,熱愛助人,也同時加入了「山難搜救隊」。
艷麗則是在河北省的大學外文系唸完後,以個人獨立移民的方式也來到了溫哥華,基於舊識,張強自然樂於相助,例如,因為山難搜救隊的人脈關係,張強幫艷麗介紹到一家旅行社當臨時導遊,一到夏秋的旅遊旺季,「正牌」導遊不足,艷麗就可以去賺賺外快;這一相助,兩人走得就更近了。
張強的個性很好,事事讓著艷麗,愛助人,又有一分穩定的工作,艷麗其實是無可挑剔的;但唯獨張強加入山難搜救隊一事,卻是令艷麗很不高興,累起來可是不眠不休,除了得到一些虛無的掌聲外,又沒有什麼實質的金錢收入。
「你哪天怎麼死的都不知道。」艷麗總愛這麼抱怨。
「不能這麼說,當你有急難時,你不也希望人家來救你一把?」
「可是我不會登山,更不會選在危險的時候往高山上跑。」艷麗習慣這麼反駁。
「但假設有一天你在什麼場合倒楣碰到火災時,你不也希望有人來救你出去?」
每回話一辯到這裡,兩人就會有一段沈默,然後就不了了之。
這次,是艷麗服務的旅行社,這個冬天辦了去班夫鎮的旅遊團,因為基本上是淡季,多數旅行社不願在這時候出團,所以,艷麗那家旅行社便聯合少數幾家比較小的旅行社,共同辦了一個「落磯山賞雪四日遊」的活動,由於集中在聖誕假期前後,有些「正牌」導遊希望這個時候能與家人在一起,不願意帶團,導遊人手一下調度不過來,所以,艷麗才得到這一個難得的機會帶團。
在溫哥華當導遊,一個五十多人的團,四天下來,一個導遊光是小費就可以進帳八百三十元加幣左右,再加上旅行社給的出團費,這一趟下來,至少會有一千多加幣的收入,這些錢除了出團費外,其它是不上稅的,再加上若帶去蔘廠或冰酒廠參觀,遊客消費的回扣,或者如果有遊客覺得你服務不錯,小費願意多給一點,那一次帶團的總收入要突破二千加幣(幾乎是一個公務員一個月的薪水),也不是什麼難事。
艷麗自然不願輕易放棄這個機會囉。
但張強的考量可不是這類「商機」。
十二月,溫哥華雖然常下雨,但由於有太平洋暖流的吹拂,溫度上還能維持在十度上下,算是溫和的了;可是,張強清楚,一進入落磯山區,就是大雪紛飛了。從溫哥華到亞伯塔省的班夫鎮與卡加立市,要走一號公路,回程時會轉九十七號公路,不論是一號或九十七號,共同的特色就是,它們都是在山裡穿行。而今年,據氣象單位的觀察,落磯山脈從九月底就已斷斷續續在下雪了,氣溫雖一直維持在零下十度以內,也沒有暴風雪,但由於雪堆在這樣的氣溫中不容易化掉,兩個多月的堆積下來,厚度可想而知。發生雪崩的機率自然提高很多。
像艷麗這樣的旅行團,當然不會在路中間棄車去爬山,而公路上也有幾座隧道是為了防止雪崩,遊客可以避難的所在,張強擔心的是,萬一艷麗他們在隧道與隧道中間出了狀況,怎麼辦?
「放心啦,親愛的,我們不會那麼倒楣啦!」艷麗見張強似有堅持的樣子,便撒嬌地說。
「可是,你只要在這個時節去,就有風險。」張強不願意退讓。
「你想,」艷麗說:「如果真有問題,政府早就封路了;還等到你來擔心?那就來不及了。」
張強也覺得奇怪,照理說,卑詩省政府在大雪持續的情況下,應該會定時去「炸雪」才是,可是,到目前為止,卻不見有任何行動。
艷麗笑著:「強,你看,在我出發之前,已出了兩團了,他們要是有事,我自然就不敢去了。」
張強清楚艷麗的個性,一旦決定了要做什麼事,再怎麼勸都沒用,所以,一急之下,他才被逼出了這句:「不准去!」
但,越是不准去,艷麗越是要去。一趟四天行就可能有一個公務員一個月的收入,對收入仍然不固定的艷麗來講,真的是很大的誘惑。
「好啦好啦。」艷麗話語軟了下來:「強,我就去這一次,下不為例,而且,我都已跟旅行社講定了,臨時放人家鴿子總不好嘛。」說著就吻上了張強的嘴唇。
張強的嘴被艷麗「封」住,眼睛卻張望著窗外,雨綿綿下個不停,心中卻是憂慮不已。
~~鈴~~鈴~~
張強在公司裡,因為掛念艷麗,整天心不在焉的工作。哪知,第三天,彷彿「心想事成」似的,張強在公司就接到母親轉過來的電話,張強拿起來一聽,是搜救隊的隊長丹尼斯打來的:「強(John,張強的英文名),有一個旅行團在一號公路上出事了。」
才聽到,張強的心臟幾乎跳了出來:「位置呢?」
「大概就是回程往甘露市(Kamloops)的路上,不過,離甘露市還有一段距離,詳細的位置我也不太清楚,只有去了才知道。」
張強在心中盤算了一下,「極」可能是艷麗那一團的出了狀況。
「是怎麼出事的?車禍嗎?」張強問。
「雪崩!」丹尼斯的話,像刀子般飛來。
一般登山的人,若碰見雪崩,能活命的機率幾乎是零。縱使能活著回來,大約也成了植物人或重度殘障。張強最不願意聽到的答案就是雪崩。但他仍然抱持著希望:巴士在路上被雪覆蓋住,旅客不是直接面對超重量級的雪塊迎面而來,「理論」上應該還是有生還機會的。
「快出發吧!」丹尼斯在電話另一頭喊著:「你可以現在到搜救隊總部來嗎?鏟雪車與警方支援的人員馬上就要到了,醫院的大型救護車則先行前往出事地點附近的隧道隨時待命。」
「是,馬上到。」張強二話不說,立刻跟老闆告假。
臨出門前,電視螢幕上的字幕打出「一輛連同司機載有五十二名乘客的旅遊巴士,在甘露市附近公路上遇雪崩,狀況不明,搜救單位已出動前往搜救,詳細情況,稍候會為您隨時追蹤報導。」
張強看著,真希望不是自己女友所帶的那一團。
當搜救車穿行在落磯山脈前往出事地點時,張強看著兩旁的大山,像一個個白頭白鬚的老人趺坐著,神色冷漠而悽厲地與他對望,老人們前臚列的針葉林,則像是荷槍實彈的禁衛軍,守護著這大自然的山山水水……張強打心眼裡一陣哆嗦……前一年,他曾在這附近搜救過六名來自西蒙大學的學生,這六名學生從不把氣象報告看成一回事,硬要攀登落磯山脈,天真而瘋狂地想要走山路去露易絲湖,結果就遇見了雪崩。那時,張強他們搜救隊能做的,已不是「搜救」,而是「搜屍」。當他們抬著六具年輕的屍體出來時,傷心欲絕的家屬們哀慟的哭聲,著實把張強嚇了一跳,不是因為哭聲之淒怨,而是,張強竟吃驚地發現,幾十個家屬的哭聲,才向上竄去,就被那些始終沈默地大山一把給捏住、掐斷,然後,聲音就像游絲般消失在飄渺的冷空氣裡。
「哎,如果人類不尊重自己,我們將毫不猶豫地選擇殺戮!」
恍惚中,冷風像是信差似地送來大山們的回應。張強心中害怕了起來,他害怕出發前怎麼都不聽勸的艷麗會成為大自然殺戮的對象之一。
到了距可能出事地點最近的隧道外,車才停,張強便一個箭步衝下車,一位先到的醫護人員一把把他給拉住:「你那麼急幹什麼?還有一隊救難人員沒到,隧道那頭被雪給覆蓋住了,根本過不去,你得等鏟雪車來,把雪給鏟開,你才能過得去。」
這時已是下午五點,天早已暗了下來,張強望著面前的隧道入口,裡面是黑漆漆一片,但遠處隧道盡頭,可依稀看到大雪透出來的一點亮光。張強真的很著急,他沒告訴任何人他的女友可能就是出事的旅遊團導遊。
他拿起一個小電筒,趁其他人還在忙著交頭接耳地討論搜救方式時,便探步走進了隧道。
快到盡頭處,張強腳下勾到了一個像是枕木的東西,絆了一下:「好險好險。」
他拿起電筒往地下一照,是兩條腿,光線移了上去……
「艷麗!」他叫了出來。
艷麗倒在地上奄奄一息,張強搖了搖艷麗,艷麗吃力地撐開了眼睛,臉色卻發青,張強這才想到艷麗可能在寒風中待太久了,導致嚴重的體內失溫現象,遂把搜救衣脫了下來,再把裡面穿著的兔毛大衣脫出來,覆蓋在艷麗身上。
看著自己心愛的人受如此的痛苦,張強不禁哭了出來,他把艷麗緊抱住,並在她的頸上呵氣,希望給她一點溫暖。
艷麗嘴巴動了一下,張強喜不自勝,便問:「是你們團的出事嗎?」張強顯然還不肯相信事實。
但艷麗點點頭。
「那你們團呢?在哪裡?」張強急著問。
艷麗伸出虛弱的右臂,指了指隧道外,細微地吐出了幾個字:「雪崩……巴士……被衝……山谷下……我……彈出來……爬進來……」
「我知道了。」張強趕緊吻住了艷麗的嘴。
這時,在外面的搜救隊已到齊了,搜救隊員喬治看到張強:「強,你幹嘛一個人先跑進來?」
「我知道出事的巴士在哪裡?」張強抱起了艷麗,接著說:「她告訴我,就在前面不遠處的山谷裡,是被落下來的雪給衝下去的。」
「那你去哪裡?」喬治狐疑地問。
「我先送她上救護車,馬上就來與你們會合。」說完就立刻跑向停在隧道外的救護車。
出了隧道,張強與窩在救護車駕駛座上正悠閒地打混聽音樂的司機打了聲招呼:「我先把她安置在你車上,麻煩你把暖氣開大一點,拜託。」
「沒問題!」司機說。
安置好了艷麗,張強立刻趕往隧道盡頭與其他搜救隊員會合,或許是知道了自己的女友還活著,張強搜救起來特別帶勁。
他們沿著山壁爬到山谷,準備好了一些屍袋下去。
「希望有生還者。」隊長丹尼斯感歎。
「我確定有生還者。」張強回話。
丹尼斯沒有聽進張強的話,指揮著張強先拿鏟子鏟開雪堆,好開出一條「雪」路,讓後面的搜救者方便下到山谷來。
事情很順利,不多久,喬治就發現不遠處露出雪面上的車頂,他們一個振奮,齊心把車身周圍的雪堆鏟開,連帶也挖出了幾具殘缺不全的屍體,有的被壓死在座位上、有的被拋出車外,因強烈撞擊石塊而死亡、有的則是因失血過多、有的則是受重傷但無法爬到幾公尺高的公路隧道避寒,造成體溫快速流失而死……
兩個小時過後,巴士整個被拖出了雪面,但已經扭曲變形得像是一塊廢鐵似的。張強在旁邊看得目瞪口呆。
丹尼斯搖搖頭:「哎,強,你先上去準備一下新聞稿,向媒體發布,就說全車五十二人全數罹難。」
「不對吧,導遊沒死,她被彈出來了。」張強辯駁著。
「導遊沒死?」丹尼斯不解:「那導遊現在在哪裡?」
「我送她到救護車上了,」張強還補充:「喬治看著我抱她上救護車的。」
「喬治!」丹尼斯叫住了正忙著搬運屍體的喬治:「剛剛強是不是救走了一個女導遊?」
「我沒看到。」喬治說。
「什麼?」張強大喊:「我還告訴你,我先送她上救護車再與你們會合的。」
「我沒看見你抱著人啊!我只看見你是抱著一件滿好看的兔毛衣,說要先送到救護車上的,我當時還奇怪,一件兔毛衣有那麼值錢嗎?」喬治又轉向一臉問號的丹尼斯:「隊長,而且我們清點過了,屍體大體上都滿完整的,經過拼合後,我們清點了一下~~」
「有多少具?」丹尼斯與張強幾乎同時發出問句。
喬治望了望張強:「五十……二……」
「那導遊的屍體呢?」張強仍不放棄。
「屍體剛剛已運上去了三十具左右,還有二十具,等一下會送上去;我不曉得哪一個是導遊,她又不會爬起來告訴我,」喬治戲謔似地補充:「也許,強,你例外吧。哈哈!」
張強沒有搭理喬治,逕自爬上了公路,奔出隧道,跑到救護車,開了後門,探頭進後車廂看,只見他那條兔毛衣正靜靜地躺在病床上,「司機先生,」張強大叫一聲:「我剛剛抱進來的那女孩呢?」
「什麼女孩?」司機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地說:「我只看見你抱著一件兔毛衣往後車廂放,還要我把暖氣開大一點,我還奇怪哩:一件毛衣有那麼珍貴?冬天了,還要暖氣保護?那就放家裡別穿出來嘛!」
張強沒聽完,大約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他帶著電筒,又踏進了隧道,顫抖著雙手,把橫陳的屍袋一個個掀開,一邊掀一邊喊:
~~艷麗~~艷麗~~
那叫聲穿出隧道,向外頭龐大陰沈的落磯山脈飄去,空洞而寒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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